冯良 1963年生于四川凉山，彝族。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曾在西藏拉萨工作生活十余年，现在北京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本书是她的一部长篇小说。

这是一个单纯而好看的故事。除了秦娥与袁方的爱情故事外，小说中还穿插了大量的男女情感纠葛。在作者半真半假的反讽语调中遭到质疑的不止是所谓的“爱情”，小说中各色人物乍一看都很单纯，而在不知不觉中就会露出极深的心机。

这部小说有一半以上的内容是在西藏展开的。对西藏生活的熟悉，无疑是作者写作这部小说的重要资源之一。从情节安排来说，我们也很容易理解作者在结构上的匠心；她提供了一个宽阔的舞台，各种爱情悲喜剧在这里上演、结束了重新开始。

我站在一边，等老叶和一个女人把话说完。

和我一样，那女人也是一身的旅游者装束，可能也是老叶他们雪灯旅行社的一个游客吧。时不时有一句半句的“野蛮装卸”“老叶你要负责到底”的话传过来。她神情激烈，手上花样翻新，又是戟指又是前摊又是挥舞的，身子板倒很纤弱，要说瘦人肝火旺呢。人也长得清秀，大额头尖下巴，虽然激愤，眼神却内敛着，是个有修养的人。比较她，老叶更有修养，微低着头，喏喏的。想不到他们旅行社什么活都干呀，既管人，又管货，看来这女人由旅行社承运的货物受损坏了。

我们呆着的这条路叫娘热路。娘热是从藏语直译过来的，老叶告诉我他问过藏族人，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从我站的这个位置向前看，能看见布达拉宫笔立的侧面，和在阳光照耀下一些杨树那银绿的叶片。

我被小鲜用玻璃片扎伤的屁股还很痛，当时是在从机场来拉萨城里的大巴上。

小鲜真有力气，想来也恨透了我，不然一块来自美容镜的碎片子——即便是她专心准备的——哪能捅破牛仔布。幸好小鲜缺氧缺得气喘吁吁的，飞驰中的大巴也分解了她的一些力气，要说她选择的地方也不理想，屁股上的肉多呀，否则随便哪里，该扎着骨头了。

她一定是中邪了，也说不定，反正她就是要让我疼痛的，或者心或者身体或者心和身体一起疼。这丫头多小儿科啊，用句老话说，我吃的盐比她吃的米都多。她这么做，充分说明她是拿我没办法了，我就像她说的是堵橡皮墙，撞头不行，泼水不成，稍一疏忽，还能隐身，最后她只好伺机扎我一玻璃。但这点伤伤不了我，反倒是让她不好再见我了。旅行团一到拉萨，她就不见了。老叶刚才把我从医院里领出来时对我说，小鲜参加了另一个小组的活动计划，准备先去日喀则，再去拉萨东边的一个县。 前一个地方是旅游，后一个地方却是教书。

我屁股上的伤已经经过医疗处理，消了毒，还用纱布胶布包扎好了。大夫说感染绝不可能，高原嘛，空气干净得很，可保不住愈合得慢，还是高原的缘故，没有氧气来滋养开裂的皮肉。同样不能滋养的还有我的呼吸，下飞机都四五个小时了，我还喘不过气来，头也疼得突突的。

有几个拖着孩子、穿着厚重的羊皮或者棉布袍子的藏族妇女暂时遮挡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老叶和那个女人了。不过这些黑亮着头发黑亮着皮肤、轮廓鲜明的妇女还有她们的孩子可真经看。她们也在看我呢，两下里目光一对，她们先害羞了，其中的一个飞红了脸，满是细辫子还串着红绿碎玉石的头朝边上一侧，口里不自禁地嘿了一声，显然窘得不行。在她们身后，轰鸣而过的卡车、轿车、摩托车开得飞快，骑自行车的人也很多。哪里都一样呀，即便是在这世界上人最少的地方。她们过去后，又过来几个大腹便便的男女老外。在拉萨碰见他们的几率简直比北京还高。当然还有来自祖国各地、操着各种方言、惊一下乍一下的各路旅游者们。

这些人中，大多是来猎奇的。比如就像我刚才似的，盯着一个牧女根本不错眼珠，痴迷的，嘴都张开了，傻哈哈的，怕是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再有就是用自己那被大米白面填满的脑瓜去质疑一个正在用手搅拌着碗里的酥油和糌粑吃的藏族人：“啊呀，你吃的是什么，不会用筷子吧？”什么什么的，少见多怪。还有一些人跑到西藏的寺庙里，也不论人家的规矩，东摸西碰的，还到处乱钻，那些正在清谈的喇嘛怒得拿棍子来敲他们的膝盖也赶之不净。哼，所谓的旅游者，包括我在内，我只消瞧上一眼，就知道大概的情形了。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是没有我们这些好奇心十足的旅游者，恐怕各地的旅游事业得大打折扣吧，西藏也不会像今天这么闹热了。

好在，我和他们还是有所不同的。有什么不同呢，我是为了平静心灵才来的西藏。

不但是我，雪灯旅行社的客人都有这方面的诉求，不然的话，这年月有足够多的旅行社足够多的旅游点供他们选择的，干吗非选雪灯旅行社非选西藏呀！和我一样，这帮傻哥儿们傻姐儿们之所以选择了雪灯旅行社，就在于该旅行社不但喊出了“平静下来吧你的心灵”这样的口号，旅游目的地、项目也是按着平静人心来设计的。哪里最能平静当下我国国民躁动的心呢，且听雪灯旅行社的宣传，当然是西藏了。因为这里高呀缺氧呀，天大地大的一颗心到了这里，想要不乖乖地呆着都难，到时候一口气喘不上来，呜呼哀哉了还找不着北呢。还有能包容天地万物的藏传佛教，不信人类那小小的一颗心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要说这也太悬乎了，但让老叶他们旅行社一整，还由不得人不相信，由不得我这样心有不平的人找上门去，坚决要求参加老叶他们旅行社组织的去往西藏的旅游活动。老叶说，刚开始他们本来要把平静下来吧你的心灵这个口号当作旅行社的名字的，因为太长，还嫌废话，工商局不给注册，才改成雪灯旅行社的。也好，与他们经营的酒吧同名。

正像他们的口号所宣扬的那样，虽然我的屁股一阵阵地还抽疼着，但我觉得我的心灵已经平静了。能够摆脱小鲜，不让她和我结婚的阴谋得逞，我的心灵就能平静；而且平静得像一粒灰尘静止在真空里：她不但下毒手扎伤了我的屁股，一到拉萨还头都不回地跟着一群男女游客欢天喜地地消失了，根本不管我的死活。看来这个婚不结是绝对的明智。哼，我看她跟着跑掉的男女人等里也没几个像样的，差不多都是胖子，说是听雪灯旅行社的宣传来西藏减肥的，参加的正是雪灯旅行社策划的“高原减肥”旅游活动。据说，高寒缺氧的环境难得长膘，还据说，西藏连猪都是瘦子。小鲜和我参加的是“忘却烦恼西藏游”。现在她要参加的大概是“到西藏教书去”这样的活动。类似的活动还有“体验缺氧”“把玫瑰花桂花树栽到雪线上”等等吧。

以小鲜从我身边消失的这个结果看，“忘却烦恼西藏游”还真见效，老叶一点都没夸张。当时他动员我、我也想来西藏旅游时他就让我放心，说：一踏上西藏的土地，你的烦恼就结束了。我的烦恼据他的分析就是婚姻恐惧症。他说得确实不错，要不小鲜又漂亮又年轻又是位不让我养活的独立女性，而我按老北京人的话说还是个二婚头，我干吗怕结婚呀！认真想想，其实我怕的不是婚姻，怕的是要跟我结婚的小鲜。我可不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摆脱我的前妻可不容易呢。

我怕小鲜什么呢？主要是她一点不让我消停，也不管我年纪到底过了四十，不分冷热不分心情的，每天被她逼着举杠铃跑万米地练肌肉，还吃减肥药，吃得我都吐了，还逼。她不想我长出啤酒肚来丢她的脸，她总说：老家伙，你不想跟我出去让别人认作是我的老爸吧。我大她不过九岁，何至于！ 自己呢，在我这儿露露面，都搞得挺峥嵘的，好像她的青春值得我这个老男人捧在手里没日没夜地欣赏似的。来不来地就找一个替补男友气我，也搞不清是真是假，显得她有多诱人似的。还为我重视不重视她死啊活地和我闹。我一个中年男人了，一次两次的，加上爱做幌子，也欢喜的，但像吐痰似的，次数多了，喉咙一发干，就烦了。这当中她妈也老来捣乱。真让我吃不消。P1-4

——这是一个单纯而好看的故事。

——除了秦娥与袁方的爱情故事外，小说中还穿插了大量的男女情感纠葛。既有历时性(主线)的叙述，也有共时性(副线)的铺陈：有时像神话般的庄严，如水云山和白玛，有时则如肥皂般的戏谑，比如大龙和王飞飞。所谓故事中套故事，枝蔓纷披，繁而不乱。所有这些故事既可以看成是袁方与秦娥之间关系的一个背景，同时也是现实生活本身。作者似乎在向我们暗示：在日常生活中，“爱情”往往只是心灵骚动的产物。作者似乎刻意要将“爱情”神秘的外衣剥去，从而显示出它在当今时代的基本轮廓。

——在作者半真半假的反讽语调中遭到质疑的不止是所谓的“爱情”，小说中各色人物乍一看都很单纯，而在不知不觉中就会露出极深的心机。随着情节的深入，这些人物并非变得越来越清晰，而是越来越复杂和晦暗：比如貌似厚道仁蔼的老叶、表面纯情柔弱的小鲜王飞飞。日常生活和爱情一样，处处布满了陷阱，充斥着计谋，装点着各种令人迷乱的饰物。而作者并非着意要去揭示人物、生活本身的肌理，往往是点到为止。单从这点来说，作者的这种冷峻和机智让我们不经意间想到了张爱玲，尽管两者的创作路径、风格完全不同。

——越来越多的人将西藏视为灵魂呼吸的重要场所，他们对西藏这片纯净高原寄托了太多的想象与希望，从这一点来说，恰好从反面也揭示出濒子破产的个人心灵的现实景况。在这里，“西藏”似乎又具有了某种象征的内涵，它是想象中的乌托邦，同时也是一种尺度：既是那些失意、失败，失恋的人来医治心灵创伤的理想处所，同时也是对喧嚣，物欲横流的日常生活的反拨与警示。这一点对于作品的精神品格相当重要。

——格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