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这位掀天揭地的巨灵,在精神肉体两方面显然都很特殊。策士尉缭形容他的体貌是蜂鼻(马鞍鼻)、长目、挚鸟膺(鸡胸)、豺声,生理极其怪异,却又孔武有力,精力过人。他幼时随母亲在赵国度过一段逃难的困苦岁月,相当受人轻视。少年继承大位,看到母亲的恣肆淫放,又经常处在政变篡弑的疑惧中,精神发育自难正常。所以在亲政之后,立即图谋报复,建立自己的威严。恰巧秦国传统的法家路线,强调君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要发展绝对独裁的意志,不会有任何阻碍,结果便养成了“少恩而虎狼心”的残忍暴戾性格,以及予智自雄、率意任性的自大狂心理。
君道方面,他极喜韩非的书,将法家统治术推广到极致, 又部分采取墨家“力疾躬行”的主张,将其实践到了极端。他一切都要亲自动手, 每天规定要批阅一定分量的文牍, 直到完事, 才肯休息。丞相大臣都是备员,中央虽有“廷议”的制度, 但不过是体贴旨意, 应时做传声筒而已。狱吏是他统治天下的工具,一切反抗势力,他都以严刑峻法压制,谁要敢拂逆这位空前大独裁者的心意,除了断头灭族,没有第二种下场;即使是他自己的嫡子扶苏,也因为劝他不要对儒生绳以重法,而使得他勃然震怒,立即将扶苏斥派到北边去监军。他既如此专制,当然讨厌儒家修齐治平那套理论,最痛恨人民批评他的政事,所以不让人民有说话的余地,学者们谈论诗书都要杀头,以古非今就更不得了,非夷灭三族不可,他钳民之口的厉害,独一无二。因此在他的朝廷之中,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忠臣义士,他所乐用的是李斯那般善窥颜色的变节汉,以及赵高等谄谀取容的刑腐之余,这样的君道政事,哪里能够久长?
从宇宙观来说,他是一位多神论者,相信天神地祇人鬼无所不有。封泰山、禅梁父,听信一般方士的鬼话,求神山寻仙人,觅不死之药,迷信的浓厚程度实在惊人。
他骄狂自大的性格也充分表现在宇宙观方面,他认为自己是至上神的化身,他的天下也应该万世不变,在他之后,要二世三世千万世传之无穷。有趣的是他却相信了邹衍推演朝代循环变化的“五德终始说”。但这似乎并不矛盾,因为他相信他有能力可以使水德永远支配天地,不再转移为土德。同时他以为即使鬼神也应该对他敬畏,他的责罚同样施于人世之外,例如廿八年(前219),他南巡渡长江至湘山,遇到大风,他认为是湘山之神捣乱,便派刑徒三千人把湘山的树木砍伐净尽以示惩罚。卅七年(前210),他梦见与海神作战,于是命令入海者携带捕巨鱼的工具,自己用连弩等候大鱼出来射之。在他的心目中,天地万物都必须逢迎他,人民自不必说。
他的人生观是非命主义者,他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因此想永远长生,于是竭力营求不死之药,这位专横不可一世的人物,竟被一些狡狯的方士玩弄于股掌之间,三神山不死药一一幻化成了烟霞。等他病得要死的时候,依然恶言死,群臣莫敢在他面前说个死字。他既怕死,于是戒备严密以防他人暗算,他的行踪神出鬼没,在咸阳二三百里范围之内的离宫别馆,都有地下通道相连,他所在的地方有人泄漏便要犯死罪。有一次他行幸梁山宫,从山上望见李斯车骑很多,颇不高兴,侍从中有人暗中通报李斯,李斯便减少车骑,始皇查不出泄密的人,便把当时在场的侍从全部杀掉。就因为这样极端秘密主义,所以他在沙丘死了以后,尸体腐臭,李斯、赵高可以用鲍鱼臭来掩盖气味,居然也无人敢于怀疑。他同时又是一位纵欲主义者,敢于极端享乐,过着穷极奢靡的生活,浸润在销魂蚀骨的声色中,广造宫室、五大巡行都是他的空前大享受。从迷信鬼神、纵欲非命的方面看来,他充分具有神仙家及末流道家纵欲派的思想、色彩,光怪陆离。
他的生活奢靡得像个典型的败家子,但天赋精力过人,又使他能够励精刻苦、专心一致做个兴业垂统的雄主。他有生之年用尽心思来防止国内外反对势力的复起,措施已如前述;十二年间五大巡行,仆仆风尘,到处刻石自颂功德。种种举动的着眼点,无非要树立“子孙万世之业”。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劳碌,无非是为着百姓的安宁,他一再强调自己“夙兴夜寐、建设长利、专隆教诲”“忧恤黔首、朝夕不懈”,他期望百姓视他不仅是一个英君,而且“功盖五帝、泽及牛马”,是一个圣主。全没想到他的一切丰功烈绩,乃是黔首的血泪造成的,谁给他去筑长城驰道、凿鸿沟灵渠?谁给他去冰山雪海的北地草原征伐匈奴、戍守边塞?谁给他去蛮烟毒瘴的南荒平百越戍新郡?谁给他建宫殿造陵寝,满足他私人的侈心?谁给他开山填溪运粮转饷?这些都是他所忧恤的黔首,在鞭扑逼迫之下所贡献的血汗劳力。诚然,他创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皇朝,树立了中国幅员与组织的规模,他的威烈赫赫惊人。但他不该骄任酷罚,以天下为刑狱,无穷无尽地滥用民力,以致“强秦”措施,变为“暴秦”政治;他的成就固然高,但也为秦朝积蓄了太多民怨,在他生前,已有沧海君在博浪沙的殂击与东郡陨石落地,诅咒他速速死亡,临到他死后,民怨沸腾就一爆而成了燎原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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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刘邦初入咸阳的时候,萧何即直奔秦丞相府中,收取了府中所有的图书档案簿籍公文,由此得知天下的地形关塞、户籍钱粮,为刘邦获得了一项珍贵的政治资本。刘邦本来也受秦宫奢侈绮丽的诱惑,飘飘然陶醉在歌台舞殿、长桥卧波、美女如云之中,但由于樊哙、张良的谏阻,他便能立刻觉悟,当时在项羽帐下的范增已惊觉他“志不在小”。接着刘邦向秦民宣告“约法三章”,废除秦朝的苛法,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前来贡献。次年,汉军乘东方变乱,第二次进占关中之后,又把过去供秦朝皇家游猎之用的苑囿园地,让给人民垦耕为良田,并大赦罪犯,这些惠政赢得了秦民热烈拥护。反观项羽初入咸阳,便大肆屠城,及见宫室堂皇富丽,赫然震怒,一把无情之火延烧三月,将三百里离宫别苑烧成满目凄凉;然后纵兵掠取宝货妇女东归,所过无不残破,秦人大感悲愤;后来田荣叛变,他以武力击平后,又重演阿房宫故事,把三齐地方的城廓屋室夷平净尽,降卒全数活埋,齐人绝望之余,越加极力反抗;他狙杀义帝,又使原来忠于他的诸侯,对他信心动摇。项羽纵然英雄无敌,但是人心尽失,以致怒火燎原,使他顾此失彼,扑救不暇,终至逼他走上溃败的险路。
民心之外,刘邦集团的其他条件也较项羽优越:经济方面,邦拥有关中膏腴之地,富力雄厚,萧何又长于支援供输,所以刘项前期交战中,刘邦虽然屡次失利,但是后方稳固,粮饷兵卒不断补上前线,终能转危为安;而项羽则缺乏巩固的后方,粮道常被彭越等切断,在汉四年(前203)已经有兵疲食尽之忧了。政治方面,刘邦豁达大度,善于用贤,能够笼络一切反项力量,以壮己势;项羽则刚愎自大,不通权谋,以致常为刘邦所乘,利用其缺点分裂内部,如英布本为项羽麾下大将,范增为项羽唯一谋士,都因为刘邦分化计策的成功,而与项羽决裂。军事方面,刘邦的嫡系部队一向胜少败多,但他能和韩信、彭越等友军密切配合,牵制项羽军力,使其首尾失顾,疲于奔命。
五年(前202)十二月,项羽势蹙孤穷,被汉军围困于垓下(今安徽灵壁县东南),项羽率百余骑突围,南至长江西岸的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从人殆尽,觉得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于是这位身经大小七十余战,豪气盖世的霸王,便在“此乃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的喑呜悲叹声中,从容自刎而死。
项羽既杀身洒落,扰乱数年的战局,至此告一段落。六年(前201)正月,诸侯拥立刘邦为帝, 同年二月,刘邦即位于定陶附近的汜水之北,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布衣出身的天子,史称汉高祖。
高祖即位后,名义上全国又告统一, 但事实上仍是分裂的,因为他得天下,借重诸侯的力量极多,为了酬勋起见,不得不分封了七个异姓诸侯王,即韩王信、赵王张耳、楚王韩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燕王臧荼、长沙王吴芮。这七国掩有黄河下游及长江中下游的广大地盘,势力极为雄厚。刘邦分封他们乃是迫于旧日的成约和当前现实形势,而内心对此不免时感威胁,尤其对于韩、英、彭三人的将才更是畏忌,因此苦心积虑要把他们消灭。从六年(前201)到十二年(前195)之间,他再度兵戈戎马,演出了一场杀戮功臣的惨剧,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长沙王吴芮外,其余六国均被诛灭。
与消灭异姓王同时进行的,便是刘氏子弟的分封,高祖先后分封了九个王国,即楚、荆(吴)、代、齐、赵、梁、淮阳、淮南、燕。至此天下大体全归刘姓掌握。他为了防止异姓王国的再起,乃与心腹大臣王陵、周勃、陈平等举行一次秘密盟会,约定“非有功不得侯;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史称“白马之誓”。
刘邦自四十八岁,沛上起兵,五十一岁入关灭秦,五十五岁灭项羽而有天下,接着与诸王冲突,平定反侧,一生席不暇暖,奋斗极为艰苦。到了功成业就,已是桑榆晚景,反而觉得空虚怅惘,感慨丛生了。就在次年(前195),他终因积劳以致箭疮复发而崩,享年六十三岁。临死之前,犹念念不忘子孙鸿业,将国事托付给淮泗功臣集团的中坚人物萧何、曹参,嘱以辅佐惠帝,专力扫除烦苛,与民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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