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20世纪前半叶日本文坛巨匠、短篇小说之神——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集，精选其《河童》《一个傻子的一生》《竹林中》《杜子春》等名篇佳作。题材涉猎广泛、文体多样、立意深刻、文笔精巧。

羅生門／罗生门
鼻／鼻子
煙草と悪魔／烟草和恶魔
蜘蛛の糸／蛛丝
地獄変／地狱图
蜜柑／蜜橘
杜子春／杜子春
藪の中／竹林中
トロッコ／斗车
一塊の土／一块地
河童／河童
或阿呆の一生／一个傻子的一生
注释

芥川龙之介（1892—1927）生于东京，因辰年辰月辰
日辰时生，故被取名为“龙之介”。成年后号为“澄江堂
主人”，自取俳号“我鬼”。他本姓新原，但因出生后9个
月母亲精神错乱，家人出于无奈，把他送给其舅舅芥川家
，遂改姓芥川。
芥川从小就酷爱读书，经常跑租书店。上小学时，他
特别喜欢《西游记》《水浒传》等中国古典名著，后来学
习了汉诗，还阅读了《剪灯诗话》《聊斋志异》《三国演
义》等经典作品，打下了深厚的汉学基础。升入中学后，
他更是随意阅读，几乎把夏目漱石（1867—1916）、森鸥
外（1862—1922）等大文豪的作品全部通读。他从府立三
中（现都立两国高中，“两国”是东京都墨田区的一个地
名）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被保送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当
时东京帝国大学预备校）。高中时，他广泛地阅读了波德
莱尔、莫泊桑、易卜生、托尔斯泰、萧伯纳等外国作家的
名作。21岁时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攻读英文专业。
大学读书期间，他成为第三次和第四次复刊的《新思
潮》杂志同人。大学毕业之前，在《新思潮》杂志上发表
的《鼻子》（1916）得到夏目漱石的高度评价。夏目在读
后特意给芥川写信：“我认为你的作品非常有趣。笔触凝
重、毫无噱头、平易自然、诙谐幽默，具有高雅之意趣。
而且题材新颖、立意精辟、结构严谨、行文很得要领，令
人敬佩之至。如此作品你倘若今后再写上二三十篇，便可
成为文坛罕见之奇才作家。”夏目慧眼识珠，芥川不负其
厚望，后来果然成为日本大正文坛的代表作家。
芥川的文学创作，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但三个阶段
互有穿插，界限并不分明。
1914年至1920年前后为芥川文学创作早期，作品多为
历史小说。芥川家族世代在江户城的将军府中担任茶事僧
官，且江户文化色彩浓厚，芥川写历史小说据说与此不无
关系。芥川的历史小说和森鸥外的历史小说有所不同，他
的历史小说不拘泥于是否符合史实，而是用他的理性观点
来诠释历史，他的很多作品也都是披着历史外衣的现代主
题。芥川的历史小说分为“王朝物”（封建王朝故事）、
“切支丹物”（天主教传教活动有关题材）和“江户物”
（德川幕府时期的社情故事）三种。“王朝物”里最著名
的短篇有《罗生门》（1915，挖掘人性的丑恶自私）、《
鼻子》（1916，描写人性善良与嫉妒的矛盾）、《芋粥》
（1916，表现人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时会痛苦，而欲望一
旦得到满足却觉得索然无味）、《偷盗》（1917，揭露各
个登场人物的利己主义丑态，并试图救赎和超越）、《地
狱图》（1919，表现艺术至上主义，揭露最高层统治者的
残忍阴毒）、《竹林中》（1922，表现人性的自私，几个
当事人各执一词，真相令人迷茫）等；“切支丹物”里最
著名的短篇有《烟草和恶魔》（1916，描写与传教士和恶
魔有关的烟草进入日本的经纬）、《奉教人之死》（1918
，讴歌一位女教徒不怕诬陷、不在意恩怨，最后为救助诬
陷自己的伞店姑娘牺牲自我的奉献精神）、《诸神的微笑
》（1922，隐喻日本人的特点——善于将外来文化“拿来
主义”并加以改造）等；“江户物”里著名的短篇有《大
石内藏助的一天》（1917，描述了“赤穗47浪士”首领大
石内藏助在为主家复仇后内心世界的矛盾，他们47人的报
仇引发了社会上一股假忠义之名互相杀戮的风气，使大石
对自己行为的对错生疑）、《戏作三昧》（1917，故事以
历史人物泷泽马琴（1767—1848）为主人公，探讨艺术和
社会现实间的关系）、《枯野抄》（1919，对日本近代俳
圣松尾芭蕉（1644—1694）临死时病床前诸弟子的各种心
理活动加以近代式的剖析）等。除了以上三种历史小说外
，芥川著名的短篇小说还包括《舞踏会》（1920）、《阿
富的贞操》（1922）、《蛛丝》（1918）、《杜子春》
（1920）等。有趣的是，在这一阶段芥川还写了一篇现代
作品《手帕》（以吹捧武士道的英文书《武士道》作者新
渡户稻造（1862—1933）为原型，讽刺了武士道所谓的传
统和虚伪，借批判主人公暗讽新渡户并不理解武士道的真
正精神实质）。
……
那么，芥川文学的价值究竟何在呢？日本著名文学史
家吉田精一曾在其书中写道：“芥川龙之介在三十五岁零
四个月时，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看似通过自杀结束了
作家的生涯。像他那样追求高迈的艺术理想，并期冀更臻
完美而不折不扣地粉身碎骨的例子，在同时代作家中是罕
见的。他不容许自己低迷地苟且偷安于一隅，而是同感于
时代的病根和社会的苦闷，并与其苦闷共生。他便是这样
一位洁癖生活者。”他还写道：“他是一位对美敏感的知
音和发现者。比如《今昔物语》之美，在他之前的哪位作
家都不曾发现。”
著名作家、评论家中村真一郎评价说：“芥川龙之介
复活了自然主义文学时期以来日本近代小说失去的浪漫主
义……他有意识地创造了一种文体——不是司空见惯的文
体，而是消除了庸俗味的艺术性文体。”大正时代，是“
私小说”和“通俗小说”流行的时代，而芥川尽管到了晚
年依然受到“私小说”的裹挟，作品《海市蜃楼》也带有
“私小说”性质，但正如文学评论家三好行雄所说：“芥
川对文坛和时代的批判尽管很精准，也反映了他自身的极
限，但仍然可以说是直捣时代的矛盾和病根，所以他才能
自然而然地成为文坛从大正时代向昭和时代过渡的桥梁。
”
最后，承蒙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编辑的厚爱和高度信
任，盛情邀请我们尝试翻译大文豪芥川龙之介之短篇小说
集，不胜荣幸。翻译过程中得到了日本学者三室勇先生的
大力协助，使我们在若干疑难乃至费解之处受益匪浅；另
外，南京大学毕业生、酷爱日本文学的池源先生，在百忙
之中抽暇对中文译稿提出不少有益的建议。对以上中外人
士，在此一并深表谢忱。但毕竟包括鲁迅、楼适夷等翻译
大家，以及几代前辈、同仁关于这些短篇的译本颇多，拙
译实在不敢说能超越前辈，不过尽了自己绵薄之力而已。
况且，翻译途中又突然生病手术不得不休息数月，无疑对
译文的加工润色深度及质量有所影响，谬误之处在所难免
，敬请前辈、同仁，以及读者朋友多多指正。
王述坤
2018年4月于金陵

本书选取了《罗生门》《竹林中》《鼻子》《河童》《一个傻子的一生》等芥川龙之介不同时期分别具有代表性的12部短篇小说。全书中日对照，后附译者对于个别难懂或有历史背景的词语、事件进行的详细注释。相信读者朋友通过本书一定可以领略到芥川文学的艺术魅力。

这是发生在一天傍晚的事情。一个下人正在罗生门城门楼下避雨等待雨停。
宽敞的门楼下，只有朱漆斑驳的圆柱子上停着一只蟋蟀。罗生门既坐落在朱雀大路上，似乎还应多出两三个头戴女商蓑草斗笠的人和头戴黑漆软帽的人来这里避雨，但此刻除了这个汉子别无他人。
何以至此呢？因为这两三年来，地震、龙卷风、火灾、饥荒之类灾害频发，京都城内的荒凉景象已非同寻常。据旧文献记载，甚至还有打碎佛像、佛具，将带朱漆和金箔的木板堆在路旁当劈柴卖钱的。京都城内既如此，修葺罗生门这类事，当然谁都置之不理了。于是，趁此荒凉之机，狐狸来做窝，强盗来栖身。到头来，甚至出现了一种风气，那就是将无人认领的死尸拖到罗生门下抛弃了事。这样一来，一到黄昏时分，任何人都会感到这里十分恐怖，谁也不到这座门左近流连了。
人么，不来倒也罢了，却有大量乌鸦代之而至，不知其来自何方。白天一看，乌鸦们成群结队地在空中兜圈子，一边呷呷鸣叫，一边围绕着门楼两端高高的鱼尾形脊瓦飞翔。特别是门楼上空晚霞烧得通红时，这些乌鸦黑点分明，宛若撒下的一大片芝麻粒。毋庸置疑，乌鸦是来啄食死人肉的。——不过，今天或许是因为天太晚了，一只乌鸦也没有见到。只见得到白色乌鸦粪星星点点地附着在石阶上，那石阶已经坍塌，坍塌的缝隙里长着高草。下人将洗褪了色的藏青色夹衣包着的屁股稳坐在七级石阶的最高一级，介意着右脸上长的一个大脓包，呆呆地望着倾盆大雨。
作者刚才写道：“下人正在避雨。”不过，即便雨停了，下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指望。倘若是平素，他当然应该回到主人家里。然而，四五天前，那位主人把他辞退了。正如前文所写，当时京都的荒凉景象非同寻常。眼下，这个下人被雇用他多年的主人辞退，这件事也无非是这种荒凉的一片小小余波而已。因此，与其说“一个下人正在罗生门城门楼下避雨等待雨停”，莫如说“被大雨隔住的下人无处可去，处于走投无路之中”更为贴切。加之，当下天空的模样也给这位平安朝下人带来了不小的伤感。从申时后半段下起来的雨，还没有要停的迹象。于是，下人便打算放下别的，先设法解决迫在眉睫的明天的生计问题——说起来是没辙之中去想辙——他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一边不经意地听着适才开始下到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大雨，笼罩着罗生门，哗哗的雨声由远及近在门楼下回响。暮色渐渐低垂，仰头一望，一团厚厚的乌云正压在门楼顶端倾斜的飞檐上。
要在没辙之中去想辙，就不能拘泥什么手段了。拘泥手段的话，只有成为土墙下或路旁的饿殍，就那样被拖到罗生门楼上像狗一样地抛弃。倘若不择手段——下人的思路几度在同一处徘徊之后才想到了这个解决办法。然而，这个“倘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其结果还是一个“倘若”。下人虽肯定了不择手段这一办法，而却又加上了个“倘若”，对必然接踵而来的“只好去当盗贼”处于拿不出足够勇气来积极肯定的状态。
下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吃力地站了起来。到傍晚便降温的京都，已经冷到需要生火盆的程度。寒风与苍茫暮色一起，从门柱与门柱的间隙吹过。停在朱漆圆柱子上的蟋蟀早已无影无踪了。
下人穿着金黄色衬衫，外套着藏青色褂子，缩着脖子，高高端起肩头，环视了一下门里的情况。他是想找个遮风挡雨又僻静的安全去处能让他美美地睡上一夜，就姑且在那里等待天明。这时，他的目光幸运地触及一个梯子，那梯子宽大并且也同样涂着朱漆，踩着它能爬上门楼。门楼上么，即便有人，那终归全是死尸。于是，下人便一边留神不让挂在腰上的木柄”长刀从刀鞘中脱落，一边将穿着草鞋的脚登上了梯子的最下一级横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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