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吼唱秦腔是西北人表达快乐、倾吐悲苦的特殊方式。而《秦腔》是一部大戏,上演的是中国农村20年来的变化。作者采用生活漫流式的细节连缀,以凝重的笔调极其真实地描述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村的生活场景,深刻地揭示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及新时期农民的生存状态,被誉为中国传统农耕文化的安魂曲,并荣获首届“红楼梦”文学奖。
小说以作者的故乡棣花街为原形,透过疯子引生的眼睛见证了清风街近二十年来众生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清风街的大户白、夏两家的兴衰成为清风街、陕西乃至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展现了中国社会历史转型时期农村发生的变化。特别是对改革开放年代乡村的价值观念、人际关系在传统格局中的深刻变化进行了全面的解读,是作者对社会转型期农村现状的思考。
《秦腔》以一个陕南村镇为焦点,讲述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农民的生存状态,通过一个叫引生的“疯子”的眼光,书写了对农民沉重的负担及农村文化的失落所寄予的深层忧虑与深切同情。
作品以凝重的笔触,解读中国农村20年的历史,集中展示了乡村价值观念和传统格局巨大而深刻的变迁,是“一卷中国当代乡村的史诗”。
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雪。
喜欢白雪的男人在清风街很多,都是些狼,眼珠子发绿,我就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谁一旦给白雪送了发卡,一个梨子,说太多的奉承,或者背过了白雪又说她的不是,我就会用刀子割掉他家柿树上的一圈儿皮,让树慢慢枯死。这些白雪都不知道。她还在村里的时候,常去包谷地里给猪剜草,她一走,我光了脚就踩进她的脚窝子里,脚窝子一直到包谷地深处,在那里有一泡尿,我会呆呆地站上多久,回头能发现脚窝子里都长满了蒲公英。她家屋后的茅厕边有棵桑树,我每在黄昏天爬上去瞧院里动静,她的娘以为我偷桑椹,用屎涂了树身,但我还是能爬上去的。我就是为了能见到她,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跌破了头。清风街的人都说我是为吃嘴摔疯了,我没疯,他们只知道吃嘴,哪里晓得我有我的惦记。窑场的三踅端了碗蹴在碌碡上吃面,一边吃一边说:清风街上的女人数白雪长得稀,要是还在旧社会,我当了土匪会抢她的!他这话我不爱听,走过去;抓一把土撒在他的碗里,我们就打起来。我打不过三踅,他把我的饭吃了,还要砸我的碗,旁边人劝架,说甭打引生啦,明日让引生赔你个锅盔,拿手还比划了一个大圆。三踅收了拳脚,骂骂咧咧回去了,他一走,我倒埋怨劝架人:为啥给他比划那么大个锅盔?他吃他娘的×去!旁边人说:你这引生,真个是疯子!
我不是疯子。我用一撮鸡毛粘了颧骨上的血口子在街上走,赵宏声在大清堂药铺里对我喊:“引生,急啥哩?”我说:“急屁哩。”赵宏声说:“信封上插鸡毛是急信,你脸上粘鸡毛没急事?进来照照镜子看你那熊模样!”赵宏声帽盔柿子大个脑袋,却是清风街上的能人,研制出了名药大清膏。药铺里那个穿衣镜就是白雪她娘用膏药贴好了偏头痛后谢赠的。我进了药铺照镜子,镜子里就有了一个我。再照,里边又有了白雪。我能在这块镜子里看见白雪,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秘密我不给任何人说。天很热,天再热我有祛热的办法,就是把唾沫蘸在乳头上,我也不告诉他赵宏声。赵宏声赤着上身给慢结巴武林用磁片放眉心的血,武林害头疼,眉心被推得一片红,磁片割了一下,血流出来,黑的像是酱油。赵宏声说:“你汗手不要摸镜!”一只苍蝇就落在镜上,赶也赶不走。我说:“宏声你把你家的苍蝇领走么!”赵宏声说:“引生,你能认出那苍蝇是公的还是母的?”我说:“女的。”赵宏声说:“为啥?”我说:“女的爱漂亮才来照镜哩。”武林高兴了,说:“啊都,都,都说引生是疯子,引生不,不,不疯,疯么!”我懒得和武林说话,我瞧不起他,才要呸他一口,夏天智夹着红纸上了药铺门的台阶,我就坐到屋角不动了。
夏天智还是端着那个白铜水烟袋,进来坐下,呼噜呼噜先吸了一锅儿,才让赵宏声给他写门联。赵宏声立即取笔拿墨给他写了,说:“我是听说夏风在省城结婚了,还想着几时上门给你老贺喜呀!明日待客着好,应该在老家待客,平日都是你给大家行情,这回该轮到给你热闹热闹了!”夏天智说:“这就算我来请过你喽!”赵宏声说:“这联写得怎样?”夏天智说:“墨好!给戏楼上也写一副。”赵宏声说:“还要唱大戏呀?!”夏天智说:“县剧团来助兴的。”武林手舞足蹈起来。武林手舞足蹈了才能把话说出来,但说了上半句,下半句又口吃了,夏天智就让他不急,慢慢说。武林的意思终于说明白了,他是要勒指着夏天智出水,夏天智爽快地掏了二十元,武林就跑去街上买酒了。赵宏声写完了对联,拿过水烟袋也要吸,吸一口,竞把烟水吸到嘴里,苦得就吐,乐得夏天智笑了几声。赵宏声就开始说奉承话,说清风街过去现在的大户就只有夏家和白家,夏家和白家再成了亲家,大鹏展翅,把半个天光要罩啦!夏天智说:“胡说的,家窝子大就吃人呀?!”赵宏声便嘿嘿地笑,说:“靠德望,四叔的德望高。我就说啦,君亭之所以当了村主任,他凭的还不是夏家老辈人的德望?”夏天智说:“这我得告诉你,君亭一上来,用的可都是外姓人啊!”我咳嗽了一下。夏天智没有看我。他不理会我就不理会吧,我咳出一口痰往门外唾。武林提了一瓶酒来,笑呵呵地说:“四叔,叔,县剧团演戏,戏哩,白雪演演,不演?”夏天智说:“她不演。”赵宏声说:“清风街上还没谁家过事演大戏的。”夏天智说:“这是村上定的,待客也只是趁机挑了这个日子。”就站起身,跺了跺脚面上的土,出了铺门往街上去了。
夏天智一走,武林拿牙把酒瓶盖咬开了,招呼我也过去喝。我不喝。赵宏声说:“四叔一来你咋撮口了?”我说:“我舌头短。”武林却问赵宏声:“明日我,我,我去呀,不去?”赵宏声说:“你们是一个村里的,你能不去?”武林说:“啊我没,没没,钱上,上礼呀!”赵宏声说:“你也没力气啦?!”他们喝他们的酒,我啃我的指甲,我说:“夏风伴了哪里的女人,从省城带回来的?”赵宏声说:“你装糊涂!”我说:“我真不知道!”赵宏声说:“人是归类的,清风街上除了白雪,夏风还能看上谁?”我脑子里嗡的一下,满空里都是火星子在闪。我说:“白雪结了婚?白雪和谁结婚啦?”药铺门外的街道往起翘,翘得像一堵墙,鸡呀猫呀的在墙上跑,赵宏声捏着酒盅喝酒,嘴突然大得像个盆子,他说:“你咋啦。引生,你咋啦?”我死狼声地喊:“这不可能!不可能!”哇地就哭起来。清风街人都怕我哭的,我一哭嘴脸要乌青,牙关紧咬,倒在地上就得气死了。我当时就倒在地上,闭住了气,赵宏声忙过来掐我人中,说:“爷,小爷,我胆小,你别吓我!”武林却说:“啊咱们没没,没打,打他,是他他,他,死的!”拉了我的腿往药铺门外拖。我哽了哽气,缓醒了,一脚踹在武林的卵子上,他一个趔趄,我便夺过酒瓶,哐嚓摔在地上。武林扑过来要打我,我说:“你过来,你狗日的过来!”武林就没敢过来,举着的手落下去,捡了那个瓶子底,瓶子底里还有一点酒,他咂一口,说:“啊,啊,我惹你?你,你,你是疯子,不,不惹,啊惹!”又咂一口。
我回到家里使劲地哭,哭得咯了血。院子里有一个捶布石,提了拳头就打,打得捶布石都软了,像是棉花包,一疙瘩面。我说:老天!咋不来一场地震哩?震得山摇地动了,谁救白雪哩,夏风是不会救的,救白雪的只有我!如果大家都是乞丐那多好,成乞丐了,夏风还会爱待白雪吗?我会爱的,讨来一个馍馍了,我不吃,全让白雪吃!哎嗨,白雪呀白雪,你为啥脸上不突然生出个疤呢?瘸了一条腿呢?那就能看出夏风是真心待你好呀还是我真心待你好?!一股风咚地把门吹开,一片子烂报纸就飞进来贴在墙上。这是我爹的灵魂又回来了。我一有事,我爹的灵魂就回来了。但我这阵恨我爹,他当村干部当得好好的偏就短命死了,他要是还活着,肯定有媒人撺掇我和白雪的姻缘的。恨过了爹我就恨夏风,多大的人物,既然已经走出了清风街,在省城里有事业,哪里寻不下个女人,一碗红烧肉端着吃了,还再把馍馍揣走?我的心刀剜着疼,张嘴一吐吐出一节东西来,我以为我的肠子断了,低头一看,是一条蛔虫。我又恨起白雪了,我说,白雪白雪,这不公平么,人家夏风什么样的衣服没有,你仍然要给袍子,我引生是光膀子冷得打颤哩,你就不肯给我件褂子?!
那天下午,我见谁恨谁,一颗牙就掉了下来。牙掉在尘土里,我说:牙呢,我的牙呢?捡起来种到院墙角。种一颗麦粒能长出一株麦苗,我发誓这颗牙种下了一定要长出一株带着刺的树的,也毒咒了他夏风的婚姻不得到头。
第二天的上午,我去了一趟戏楼。戏台上有人爬高上低地还在装灯摆布景,台子下已经很多婆娘们拿着条凳占地方了,吵吵嚷嚷,听不清谁和谁都在说啥,有小儿就尿下了,尿水像蛇一样突然从条凳窜出来。书正的媳妇把柴火炉子搬在场边要卖炒粉,火一时吹不起,黑烟冒着。赵宏声猴一样爬梯子往戏楼两边的柱子上贴对联,对联纸褪色,染得他颧骨都是红的。把稳着梯子的是哑巴,还有文成站在远处瞅对联的高低,念道:名场利场无非戏场做出泼天富贵,冷药热药总是妙药医尽遍地炎凉。说:“宏声叔,你这是贺婚喜哩还是给你做广告哩?”赵宏声说:“话多!”屋檐里飞出个蝙蝠,赵宏声一惊,梯子晃动,人没跌下来,糨糊罐里的糨糊淋了哑巴一头。哑巴仍扶着梯子,哇哇地叫,示意我过去帮忙。我才不帮忙的,手痒得还想打哩!场北头的麦秸堆下一头猪瞪我,我就向猪走去踢它一脚。没想这呆货是个图舒服的,脚一踢在它的奶上,它就以为我逗它而趴下了。我呸了一口,不再理它,一股风就架着我往麦秸堆上去,又落下来,轻得像飘了一张叶子。
我现在给你说清风街。我们清风街是州河边上最出名的老街。这戏楼是老楼,楼上有三个字:秦镜楼。戏楼东挨着的魁星阁,鎏金的圆顶是已经坏了,但翘檐和阁窗还完整。我爹曾说过,就是有这个魁星阁,清风街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是白雪同父异母的大哥,如今在新疆工作,几年前回来过一次,给人说新疆冷,冬天在野外不能小便,一小便尿就成了冰棍,能把身子撑住了。另一个就是夏风。夏风毕业后留在省城,有一笔好写,常有文章在报纸上登着。夏天智还在清风街小学当校长的时候,隔三岔五,穿得整整齐齐的,端着个白铜水烟袋去乡政府翻报纸,查看有没有儿子的文章。如果有了,他就对着太阳耀,这张报纸要装到身上好多天。后来是别人一经发现什么报上有了夏风的文章,就会拿来找夏天智,勒索着酒喝。夏天智是有钱的,但他从来身上只带五十元,一张币放在鞋垫子下,就买了酒招呼人在家里喝。收拾桌子去,切几个碟子啊!他这话是给夏风他娘说的,四婶就在八仙桌上摆出一碟凉调的豆腐,一碟油泼的酸菜,还有一碟辣子和盐。辣子和盐也算是菜,四碟菜。夏天智说:“鸡呢,鸡呢吗?!”四婶再摆上一碟。一般人家吃喝是不上桌子,是四碟菜;夏天智讲究,要多一碟蒸全鸡。但这鸡是木头刻的,可以看,不能吃。
魁星阁底层是大畅屋,没垒隔墙,很多年月都圈着中街组的牛。现在没牛了,门口挂了个文化站的牌子,其实是除了几本如何养貂,如何种花椒和退耕还林的有关政策的小册子外,只有一盒象棋,再就是麻将,时常有人在里边打牌。
赵宏声从梯子上下来,想和我说话,风绕着他起旋儿,他说这是邪气,使劲地扑朔头发。我说扶着这风刚才我上到了麦秸堆上。赵宏声说:“上去了?啊,你好好养病。”我说我真的上去了,麦秸堆上有个鸟窝。文成搭了梯子就爬上麦秸堆,果然从上面扔下来个鸟窝。众人说:“咦?!”赵宏声还是推着我到了文化站门口,问我要不要在后心处贴一张膏药?他说:“不收钱。”我说我真的上去了,他不再理我,探头往文化站屋里看。里边有人说:“是不是幺饼,我眼睛不行啦。”赵宏声说:“你再打一天看啥全是黑的!”牌桌上有夏雨和会计李上善,两人为一个幺饼吵闹。原来夏雨单钓幺饼,将手中的幺饼压在额头上,额头上就显出一个幺饼图案,上善暗示大家都不打出幺饼,等黄了局摊牌,三个人手里却多余着一个幺饼,夏雨就躁了。赵宏声说:“你家正忙着,你也打牌?”夏雨说:“我来借桌子板凳的,刁空摸两圈。”起身要走。一人说:“急啥的?你哥娶媳妇你积极!”一个说:“嫂子的勾蛋子,小叔子一半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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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种中国的批评方式
——总序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绘画评点本
野莽
由我们中国的出版社出版一套这样的丛书,我以为是合理的和应该的,因为评点文学这种独特的批评方式,原本只能诞生于中国。评是评议,点是圈点,以拼音字母组成漫长句式的西方文学,即便伟大如《荷马史诗》,也不好在上面加点挽圈,因此它简直非中国的方块字莫属。西人没有这个条件,就索性长篇大论地在书外进行某种主义的研究,而中国的古人一见好诗妙文,也顾不得保持页面的清洁,往往信手写下心得体会,卷前便是眉批,卷后便是尾批,卷侧便是旁批,字里行间便是夹批,题下便是题下批,把一卷书涂抹得丹黄一片,那书离洛阳纸贵的畅销书也就不远了。评点文学,想必就是缘此发生。
这种批评方式最早依附的文学品类自然不是小说,自然是最早出现的诗,次为词、曲、赋、骈文、散文、戏剧。二十四史作为写史散文的一种,除元史无人问津,原因是否为蒙古人入主中原并杀死了我们的文天祥,暂缺资料证明,其他各史的评点者众,这却是已知的。而“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的小说乃在最后,然而这种批评方式一进入小说就不得了,文士便竞相评点,读者也便争先赏阅,其繁荣的景象为后来居上的小说赢足了面子。
专家考证,评点文学的源头有二。一为训诂,“古今异言,解之使人知也。”《毛诗》注释《君子偕老》,“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故陈人君之德,服装之盛,宜与君子偕老也”,《楚辞章句》注释《九歌》,“屈原放逐……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一为史书,前四史各传的尾批为例,司马迁有“太史公日”,班固有“赞曰”,范哗有“论曰”,陈寿有“评日”。但此时只评不点,并且是作者自己评自己,真正发展成为评点文学,乃在唐宋。
“点”字最初的意思与后来是相反的,诗文写得不好,作者自己用笔圈点抹去,“以笔灭字为点”,即后世小学老师批评学生的话,卷子上有墨疙瘩,责令誊抄整齐了再交来。后渐演变对他人文章的赞赏,在绝妙字句的下面加点,周边加圈,以致醒目。并且点有单点、双点、圆点、三角点之分,圈有单圈、双圈、三角圈之别。此举也被后世的语文老师学习了去,用于表彰学生写得好的作文,有双圈者可以荣获九十多分。
南宋刘辰翁是中国第一位评点大师,也是第一个评点“小说家者流”的作品的吃螃蟹人,为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命名小说,也是这位须溪居士。“魏武将见匈奴使”一篇,他在书眉批日:“谓追杀此史,乃小说常情。”“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他又眉批:“亦似小说书袋子。”此后有明代据说是《金瓶梅》作者的王世贞,再后又出了第二位评点大师,写过《厚黑学》的李贽李卓吾,三人同评《世说》,各是一路笔墨。而李贽较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竟早了半个多世纪,见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已评出“千古若活”的妙语,又将鲁、李、武、阮、石、呼、刘唐这七条急性汉子作一对比,“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读者亦以为然乎?”在李贽的率领下,评点文学的队伍中不仅有公安派的创始人袁宏道,竟陵派的领袖钟惺、谭无春,连小说家冯梦龙和戏剧家汤显祖也跻身其中,一时间评书点文,蔚然成风。编罢《三言》《情史》的冯梦龙评点的艳歌《挂枝儿》,“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成了名言,以至今日艳词已去,惟余冯评。
明末清初,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的盛世过去,《红楼梦》尚未诞生,评点文学作为文学的一类适时填充了文坛的虚空。正如李杜、苏辛、关汤、罗施是各个时期与品类的代表人物,金圣叹和毛氏父子高高举起了评点文学的大旗。从来也没有人研究过,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似乎只被李贽潦草地评点过一次,它的冷遇会否与金圣叹有关。因为这位最终受一桩哭庙案的牵连,高呼着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火腿味的口号走上刑场的率性汉子,在评点《水浒传》时顺手把《西游记》打了一金箍棒,“《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又评,“《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金大师评点的《水浒传》,实在是大出了评点的范围,他能大笔删去一百二十回本中宋江诸人招安后的内容,剩七十回,全书以卢员外梦见梁山好汉悉数被朝廷诛杀为完结。这比后来,莫名其妙出现在中国大地上的一场评《水浒传》、批宋江、反对投降主义的全民运动要早出三百多年,说明这个问题,并非某个政治家的英明发现。
人们已习惯称呼《三国演义》的首席评点家为毛宗岗父子,我认为这个称呼是有不对头的。金圣叹因评点《水浒传》和《西厢记》的走红,有江苏同乡毛纶者欲与争风,决定评点《三国演义》和《琵琶记》,遂针对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列举的倒插法、夹叙法等诸多读法,也罗数了《三国演义》中的追本穷源之妙、巧收幻结之妙等诸般妙处,故此得出“读《三国》胜读《水浒传》……吾谓才子书之目,宜以《三国演义》为第一”的结论。可惜用功过度,双目失明,只好采取现在流行的口述实录,父亲动嘴,儿子动手,让毛宗岗协助着他将评点事业进行到底。依照今天的知识产权法,创意与策划是毛纶的,并且他亲自动笔,只不该写着写着写瞎了眼睛。虽如此评点本的后半截也有他的口述,当年若能买到一个小录音机,再花钱雇位文秘,没有毛宗岗他照样可以完成这个工作。因此,著作权至少应有一多半在他身上,后世该称他们为毛纶父子才对,可见在文坛上,儿子占老子便宜的事也是有的。
读者晓得李笠翁,多从《闲情偶寄》,从《十二楼》,而评点《三国演义》和<金瓶梅》事,因毛纶父子与此后张竹坡的压倒之势,则知之不众。其实李渔本身作为小说家和戏剧家,他的评点语言恰恰是很好看的,生动处他说“如见”,诙谐处他说“有趣”,精彩处他说“好看、好笑”。《金瓶梅》中西门庆一边与宋惠莲性交,一边夸她的莲花小脚比潘金莲的还小,被潘金莲在窗外听到,李渔便说:“从脚引到金莲,线索甚微。”意思是,如果夸她身体别的器官长得比潘金莲好,那淫妇更得一下气翻。与李渔同时代的评点大师,还有名妓柳如是的夫君钱谦益,冯舒、冯班兄弟,三大思想家的黄宗羲、王夫之等,不过限于诗歌散文。
陆次云评点别人诗文,自己却写小说,一篇《圆圆传》没有写好,不该说了农民起义领袖李白成与陈圆圆的几句什么坏话,—生的革命工作都白干了,解放后简直就没人提到他,将其打入次类,让人不知所云。嗣后,有与陆次云同姓同籍同在浙江杭州的陆云龙,不仅自己写小说,且将评点的笔墨也转向小说。短篇集《型世言》中《不乱坐怀终友托,力培正直抗权奸》一篇,这位翠娱阁主人评道:“交不难一时之热,而难于到底如初。舟中同帐而不乱,权贵相逼而不移,更何事能寒其盟而夺其志?”如让鲁迅为此评点作一评点,必将又会笑其“近伪”,然而真要与男朋友所托的女朋友在帐中乱了,虽则打破了封建道学,但终究也有点对不起人。况且,小说写出这样的结尾,恐怕早被摩登男女笑嘻嘻地一口猜个正着。
清初只活了二十八岁的张竹坡,这个痴迷的文学青年,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精彩评点了《金瓶梅》。他将他的创作思想,也就是为什么写的问题告诉他的弟弟:“吾岂谋利而为之耶?吾将梓以问世,使天下共赏奇文之美,不亦可乎?”年轻轻的,眼力胜过情场老手李渔,把兰陵笑笑生的性描写一下看进了字缝里。《李瓶儿隔墙密约,迎春儿隙底私窥》一回,他在回评中评道:“写瓶儿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莲口中,再用手卷一影,再用金莲看手卷效尤一影,总是不用正笔,纯用烘云托月之法。”烘云托月法取自金圣叹的评点,时人遂以“可以继武圣叹”而语张生。
十八世纪之后的清代文坛,相继出现了考据与评点相参照的乾嘉学派,理论与评点相结合的桐城派。前如《四库全书》的总编修纪昀纪晓岚,后如惜抱先生姚鼐,惜的是惜抱先生对评点文学的最高认识,“圈点之妙有胜于人意者”,惟一没有落实在小说上。个中原委,或许因前人的小说名著都有大师反复评点过了,既难超越,遂不宜重蹈覆辙亦未可知。在此期间,倒有大批量的一般评点工作者对于一般小说的一般评点,直到《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相继问世,名作方使有眼力的评者成为名家。冯镇峦评点《聊斋》,居然胜出蒲松龄送书上门的王士祯,“《聊斋》之妙,同于化工赋物,人各面目,每篇各具局面,排场不一,意境翻新。”一部《儒林外史》招至评点家如云,最著名的有卧闲草堂、齐省堂、天目山樵者三。见仁见智,三人竞在评点中PK起来,卧闲草堂说“虞博士是书中第一人”,天目山樵说“郭孝子才是书中第一人”,卧闲草堂说“名士风流带出一分脂粉气”,天目山樵说:“浮淡!”虽说是清朝有文字狱,在评点文学作品方面,嘉庆皇帝也并没有打他们反革命。
《红楼梦》的红至今日,解梦人的解至今日,不能说不与脂砚斋、畸笏叟的评点没有关系。正是有了同期的评点,“起是梦中,宝玉情是梦中,贾瑞淫又是梦中,可卿家计长又是梦中,令作诗也是梦中,是故红楼梦也。今余亦在梦中,特为批评梦中之人而特作此一大梦也”,才有了随后的追梦者如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也才有了评点派、索隐派、考证派和评论派,也才有了几百年后央视百家讲坛上的众讲纷纭。有人说,一部书必得等到著者已成故人,盖棺论定,无媚人之嫌,无罪人之虞,方可下手,斯言大谬。《石头记》的评点文字透露消息,脂、畸二人恰就在著者的身边,或红袖添香,或厮鬓弄墨。与健在的著者笔谈于书眉行间,页侧篇尾,可释困疑,亦可免误读,而且还不会留下“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的千秋之憾。此诗的前二句是“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著作者与评点者手握一卷,泪流一处,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去岁于鸿宾楼与友人欢聚,席间有拉美文学专家,兼多部拉美小说的翻译,饮了酒口吐真言。说国内一走红作家应邀演讲拉美文学,又不能读原版书,借助他人译著,直讲得色舞眉飞期间还擦汗二次,却似多情单恋,连马尔克斯本人也不便承认大风吹牛乃是魔幻。专家静坐台下,嘿然聆听,深觉国人误读的悲哀。我便又想到中国的评点文学,似乎它不是这样,它有一只会说一,有二绝不说三,没把握时大可嬉皮笑脸,效法深谙厚黑之术的李卓吾,问罢了“读者亦以为然乎”,还能再问一声“作者亦以为然乎”?
中华民国以降,现代白话小说少有评点,新文化运动伊始,西风东渐,散文诗歌也易为新体,浅白通俗,国人以为没有了评点的必要,于是在怀抱西书的噬嚼声中,慢慢忘却了金圣叹推荐的小说读法。二十世纪中叶,出了几部所谓红色经典,打土匪,干革命,直奔主题,无须评点也一眼看个底儿穿。六十年代末,中国第二次焚书坑儒,见书就抄,尤其是见不得可以利用来“反党”的小说。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只流行一种红塑料皮裹着的小本本,要评点就评点在那个上面,是谓活学活用的心得体会,小本本里字字都是绝妙好词,句句话说在了心坎上。积极分子可以登坛演讲,作激动、愤怒、发誓状,一场演罢,也便成了革命的评点家。左祸过去,中国新时期的出版界重印四大名著及其他古典小说原本,旧的评点弃之不附,人又无心续以新评,大量各国译著的蜂拥而入,使饥饿的中国青年饱吃西餐。
这委实是好。但我又想,假若这个评点文学是西人发明,国人必将瞪圆惊奇的双眼,连夜埋锅仿造。西人重直觉的印象派批评,只与中国的评点文学擦了点边,就曾让我们少见多怪的眼睛亮了又亮。再假若,金圣叹先生不卷入哭庙案,且能万寿无疆地活至今日,他所醉心的评点文学方式得到西人首肯,发他一个诺奖证书,国人中也有一些会将眼睛瞪圆。当然还有另一些,会故意投之以不屑,如鲁迅说,是上海的便如何,是邻居则不然了。
应该承认,中国的评点文学是有缺点的,它随心所欲,口无遮拦,如听京剧唱到好处就大喝其彩,不从昆曲源头徽班进京说到生旦净丑四大行当唱念做打四大形式梅程苟尚四大名旦以至文革江青八大样板戏,没有一个大本头的理论体系进行归纳。然而,尝到美食立刻抒发舌尖的快感,看见佳人一语就能道出她是个瓜子脸,这比那些摆开架势从动植物和人的基因开始进入,三小时后论到人体器官味觉和视觉的大评论来,它的短小正好成了特长。我是这样想的,要是在圈点和旁批中尽兴地表达感觉,在眉批和总评中严谨地阐述理论,我就不信,中国式的评点文学不能发扬光大,推陈出新。
距今整整十年,公元一九九八年秋,我去西安,平凹兄接风于一家古雅酒店,有旧式的凉亭花台,竹帘雕窗。饮酒间忽然由文学评论说到评论文学,说到评点文学,说到评点小说,我当场提出要光复这一好玩的传统,开二十世纪今人评点今人著述之先。且明确挑出他的四部长篇小说为一系列,请西安孙见喜、费秉勋、穆涛、肖云儒四人执笔评点,我做总序。此书既成,翌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数次重印。越年,北京的同心出版社又出版了另外两种,深圳陈泽评点,再过一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第七种的时候,依然陈泽评点,却遭遇与社方勾结的诡诈书商以瞒天过海之计,巧设机关,将有意思的文学点评毫无意思地变做文学点钱,境界远不如“吾岂谋利而为之耶”的二十五岁的张竹坡,令人相当扫兴!
随后在新世纪,国内文学期刊如《莽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者,也开辟了短篇小说名作的评点专栏。改版后的《广州文艺》又增设了与此类似的,附有短评的经典小说重读专栏。这些行为,犹如从行将死灭的灶洞里创出一粒曾经那么热烈的火种,并把它小心地呵护传递下去,重燃篝火,让世界看到它活泼调皮的异样光焰,红飘飘的从中国来,从中国很早以前的那个朝代。
这套即将问世的评点本丛书,计划把中国当代最优秀的长篇小说进行陆续评点,适时推出,使之成为书界的风景,文坛的档案,读者的珍藏,作家的宝镜,中国评点文学史上裂冰地带的一列跳石,连接当今,通往后日。具体的做法是搜索名作,确选评者,在评点文学极其丰富的诸手段中,先行只选择旁批和总评这两个节目,不加圈点,不套双色。这样做的理由,是不仅简便了排版和印制的繁复工艺,而且也使得页面爽洁,阅之悦之。不过这并不是永远的规定,世界在变,出版尤须与时俱进。
最后才说,评点才子书者最好也是才子,这人思域奔放,洞见深刻,用足以配得上原著的奇思妙语,发泄阅读的快乐并将其传染给远方与后来的文学知音。须率真如儿童,亲切如故友,了然如本人,见什么说什么,说多少是多少。不板面孔,不端架子,随时随地,无顾无忌,嬉笑怒骂,拍案惊奇。如此还不尽兴,再于篇尾发表一篇汪洋恣肆的高蹈纵论。那些在官办官订的报纸上大版刊登,引必西人语录,文必异国主义的评论,只配拿到灯火阑珊处去念给自己的影子听,评点文学的性灵世界容它不得。
遵中国工人出版社李阳先生命,主编这套大书并作小序,是欣然的。
2008年5月5日写于听风楼
我一直相信,人是有宿命的,我开始《高老庄》的评点,算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九年。人世的沧桑变幻总在平常的起居坐落间侵蚀在日升月缺的轮回中,回首已是疏影横窗。
年关临近,我坐在电脑前写我的《秦腔》评点文字。人在深圳,思绪却在秦川大地的清风街上,这个时候的清风街应该是冰天雪地,但我却正随着清风街的张引生经历着西北的酷暑,这种时空的落差经常让我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位感,庄子在《齐物论》中说:“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欤,胡蝶之梦为周欤?”庄周梦为蝴蝶,怡然自得,醒来不知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我的梦中没有蝴蝶,有的只是清风街的张引生、夏天智以及清风街的一草一木,在这种状态下,《秦腔》的评点就进行得非常顺利,原著已经看了五遍,其中的人物和情节都已烂熟于心,批注的文字就得于心而应于手,有感而来则信手而至,无话可说则从容而过,唯发乎心而达乎意!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有这样心怡的事情可做,让我能够出离尘嚣的烦扰而又归于尘世的思考,也算是一件幸事!庄周梦为蝴蝶,乃庄周之幸,蝴蝶梦为庄周,乃蝴蝶之不幸。不入世怎么能够出世?《秦腔》就是尘世,这种不加雕琢,浑然天成的大气象正是生活的原味和本真,许多人笑着、骂着、议论着,但却只是把眼光留在了浪花泛起的泡沫上,还有多少人会沉下心来安静地去读一部近五十万字的书呢?
这是一个变革和速成的时代,文化已可以在工业流水线上打包发售,陀螺不用鞭子抽也可以转得飞快,可就是不能停下来思考。这样的一个时代,整个社会都在浮躁着,拥有了权势和财富的人不能安乐,而更多的挣扎在生活边缘和社会底层的人更是淹没在无边的愁苦中。像清风街一样的乡村,土地供养了吃喝却不能再让农民富裕,于是,许多人都来到了城里,他们在街上步履匆匆。
我时常会被一种恐慌惊醒,现代的人这样匆忙,甚至不能平心静气地读完一本书就可以大发议论,还会有人关注我的评点文字吗?况且我所言者,自以为是而未必果是,而人所趋者,我以为非而未必尽非。如此,那我这些随兴而为的文字会不会被世人沦为点鬼之谈而作覆瓿之用呢?
在这种惶恐之中,我将评点文字的部分初稿发给了中国工人出版社的李阳老师,他阅后给予了肯定并提出了非常宝贵的建议。在此期间,与北京一直帮助并关注我的野莽老师常通电话,每次和他的畅谈都让我受益匪浅,这种交流常常使我感叹万千,经过了许多世事的变幻莫测和人心的伪善凶险,越发觉得有一个真正的良师益友是多么可贵,岁月峥嵘,山河浩荡,真正理解你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如果说好的小说是一座山,那么《秦腔》就是一座土石草木自然天成而未经雕琢的一座山;如果说好的行文如一道河,那么《秦腔》就是冰雪雨露交融汇集而恣意汪洋的一道河。人世间的大成者都是无从雕琢不留痕迹的,如四时成岁,如日月流年,如《秦腔》!我所想的和做的是希望读者在读这本书的时候能够读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我希望读者能够得其意而忘其形,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说参禅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参禅如此,人生如此,作文亦如此。《秦腔》遍录方言巷咏之声、详记嬉笑琐屑之事,著者缀辑琐语而费心经营,批者追行逐句而随性点染,皆发乎心而达乎意!不求能入通达显贵者之眉眼,但求能润缁衣伶工者之心胸。心念至此便心境了然,抛却了我所评点的文字可能赘为蛇足的顾虑,所谓暗室无灯,有眼皆同瞽目,平凹开了一道门,我能不推开一扇窗吗?于是,安心作我的《秦腔》评点。
此时,有人在敲门,敲门的是清风街的张引生,引生来了,我得放一段秦腔听!
是为记! 戊子年春日于鹏城
贾平凹的写作,既传统又现代,既写实又高远,语言朴拙、憨厚,内心却波澜万丈。他的《秦腔》,以精微的叙事,绵密的细节,成功地仿写了一种日常生活的本真状态,并对变化中的乡土中国所面临的矛盾、迷茫,做了充满赤子情怀的记述和解读。他笔下的喧嚣,藏着哀伤,热闹的背后,是一片寂寥,或许,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之后,我们所面对的只能是巨大的沉默。《秦腔》这声喟叹,是当代小说写作的一记重音,也是这个大时代的生动写照。
——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