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心语,惊世之作。他笔下的爱情,苍苍茫茫,已是廓大的境界,人最大的两出悲剧,无非是不懂得爱人和不被人爱,既有男人锐利的智性,又有女人纤柔的敏感,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那时,我们在安静的咖啡馆对坐。身体都靠在椅背上,远远地互相看着,好像对方只是一张酷肖真人的画片。走到屋外,冷风裹挟着我的失落在街上瓷意扫荡,接触到什么,都要留下呜呜咽咽的饮泣的声音。澄如没有戴帽子,发丝吹得凌乱,猩红的双唇让苍白的脸颊更显苍白。我想紧紧抱住个什么,很想很想。抱澄如是不可能了,抱一棵树也是好的,也是熨贴慰藉的,可以有稀薄的融入感和同一感。澄如的一切,现在我只能旁观。心好像就是为心碎而生的,这是为什么。
第一个女友因车祸身亡后,刘公霖(即“我”)只身到上海发展,和初中同学苏颜同居。他们时时遭遇内外危机。她对另一男孩有好感,刘公霖也喜欢上同学唐颂的女友澄如。在情感矛盾同时刘公霖在职场起起浮浮几次,发现自己的内心似乎有相当部分一直滞留在童年,不能和这个日益急功近利的世界合拍。支撑他生活信念的,几乎只剩爱了。他在这种信念中,不知不觉美化了澄如。两个女孩刘公霖一个都不拥有,但他同时承担了照顾两人的责任。在澄如去的酒吧门口,苏颜拿刀刺她,刘替她挨了一刀。苏颜逃走,刘站在路边,等出租车追赶苏颜,一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以拷问爱的姿态寻求爱。不同人对此书会有截然不同的读法。
一
终于,我和苏颜都从梅岭支路搬走,各自另找了房子,也就此断了联系。
我暂时没计划买房,习惯了到处迁徙。与其说生命在于运动,不如说在于冲动和盲动。新住处是淮海路的花园洋房,距宋庆龄故居不远。
天平路房产中介的阿姨面如红日,热情得浑身带电,费了许多周折找到这个闹中取静的好处所。房东看我有正当职业,貌似和善,一年租金又一次付清,租金很优惠。房东是个身材惹火的少妇,只是手冷若冻蟹。中国走向全球化的同时,中国女人的胸和屁股快速走向半球化。
房间里的香脂木豆地板是一年前重装的,色泽和脚感很好。几样家具作为单身够用了,也无可挑剔。卫生间宽敞得奢侈,可以让五个人并排躺在五个浴缸里,让十五个人同时坐在十五个马桶上。大大的阳台和窗户,自然最得人心,冬日的温煦阳光水银般的洒满半个客厅。周末若来客人,我们边晒太阳边下棋也是好的。
楼下的法国女孩很像法国女孩,举止优雅。但我和她聊兰波,她竟然不知道兰波是谁。女孩在银行上班,周末晚上常开派对,清一色法国人。她请我参加过一次,后来我再也不去当刺眼的摆设,他们像看劣质的仿制青花一样看我。
晚上,半个苍黄的月亮印在半空,沉浸在夜气的薄寒中。远处的楼房,亮灯的窗户也很稀疏,矜持地露出微光。阳台上的我,目光自远处收回,穿过纷乱的枝桠和零落的黄叶,落在庭院里这群喧哗笑闹的法国人身上。兰波的那个词,此刻,就在我脑子里闪着幽幽的磷光:理性的骚乱。
这古堡似的房子平素还是很阒静,像要闹鬼。阴阴的弄堂,潮湿的墙角,光光的石板,孱弱的草茎,在洒满冬阳的正午也让人心生凉意。后来果然听说,西边墙角的梨树下,曾经缢死过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小妾。那是1948年的事,军官在东北锦州战死,他的正房逃去香港,这小妾倒是铁了心跟他一起死。我不怕鬼,只是为了打发四溢的阒静,常常放点民谣或冷爵士,有时也弹弹吉他,编即兴的solo。我扒带的水平还需提高,听辨和弦还有些吃力。
二
朋友也可以转身离开,但音乐从没有让我失望。
冬至后不久的圣诞节,天空被阴阴漠漠的铅云遮蔽,气温很低。人身上的东西,除了鼻涕不知死活地往外掉,其他的都冻得往里缩。我戴上澄如为我织的山羊绒烟灰色格子围巾,密密地绕在脖颈上。中午办事路过曹杨新村,顺道回梅岭支路的故居。那处房子已经易主,正在装修,门口堆着木料砖头。
新主人据说三代同住,上有老东西,下有小宝贝。昨天来监工,他们为以后空间的分配吵得不可开交。不幸的家庭固然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家庭也可以各有各的幸福,只要人们对生活的期冀不是太奢太高。
这房间里我熟稔的一切,我喜欢的和我痛恨的,现在一并被掏空,剩下的仅是陌生感。我往里张望片刻,转身下楼,没有敲隔壁陈伯家的门。
12月25日未必全是快乐的圣诞节,对于我还是具有其他特殊意义的一天。年关将近,更多有特殊意义的日子要来临。我只想一切或甘或苦的往事都提前簇拥着来,于是,我的新年就只剩着干干净净的祈福了。
时间真流逝得飞快,像一支利镞从身边掠过,我感知到的不过是茫茫的白光。三年前的今天,贻管从西安飞到北京来看我,那是多么快乐的光景。两年前的今天,我在西安,陪着伯父母逛街看电影也是快乐的。那天下午下雪了吧,我们仨在街边店里吃小吃,腊汁肉夹馍少不了,还有酸菜炒米、羊血粉丝汤和黄桂稠酒。一年前的今天,我已在上海,身边人换成了苏颜。我们都是这天发工资,我拿到的钱比她少多了。我坐在沙发上感到冷,双手心不在焉地搓揉着。苏颜在耳畔说的话,飘渺得像从极地传来。后来,我们在麦当劳,刚要了两个套餐,她接电话后赶去公司。唉,我们总是鼓励自己“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可现实却是,我们连一顿晚餐都把握不了,是邀请别人把握我们的每一分钟,是积极参与一个被动的游戏。苏颜要只是加班也无所谓,可我亲眼看见她和上司在一起。轻微的眩晕感,让我像疾水湍流中小小的纸船。我没有冲上前质问,口里喃喃的竟是,能接纳玫瑰的刺,才是真的懂得花……
罢了罢了,别想得太多。今天,现在,我成自由人了,只携着影子到处走动,这里那里。时间真流逝得飞快,时间还会流逝得更快……
罢了罢了,还是让我好好想一想,趁着地上还残留着我一路走来的深浅不一的歪斜足印……
三
三年前的今天,是怎样一幕来着?
贻管是一座春城。我是春城的市长,是城外的护城河,是城里的一棵树。
我的女友荣贻管从西安飞到北京看我,还带了一份礼物。那年我们毕业于北京一所著名大学,我是国际贸易专业,贻管读企业管理。我们快乐地相处两年多,毕业时却闹了一点龃龉。我要留京,她哭着要回原籍西安。没办法,只有在两人之间来一刀,暂时分居两地。
还在下班路上,我的心先飞回公寓了,猜想她的礼物是什么。我们一直有互赠礼物的习惯。除了毕业时因为工作有过分歧争吵,我们向来相敬如宾。
好的情侣关系有很多种。有的情侣每天以争吵拌嘴为乐,但我和贻管不属于这一类。记得在学校时,我去宿舍找她,即使片刻外出,她也给我留条子,写着:我去小卖部,速回,想你。虽然都有手机,她还是喜欢留纸条。她对文字的特殊偏好与家教有关,她父母都好读书,家里藏书甚丰。
我曾经自视甚高,冲动孤傲,披着长发招摇过市,但个性中的桀骜不驯渐渐被贻管的细心和敦厚改变。我开始对别人绽出更多笑颜,更多地替别人着想,还竞选上了班干部。
有时,也会觉得我们之间少了点什么。有时,又觉得我们得到的比谁都多。幸福与否,不过是视角的问题。
天各一方近半年,我们的重逢很热烈。贻管在我怀里的倾诉,将我半年来工作的紧张辛苦全消融了。她把房间收拾干净,脏衣服洗了,领带衬衫熨好,又去餐馆订了几个菜。她不太吃辣,但订的菜辣味都很重,迁就我的嗜辣。她总在许多细节上迁就我,有时我希望她爱自己多一点,抽一点时间暂时忘记我。
吃完饭又颠颠倒倒地说话。这半年,她什么也没改变,除了头发留得更长。还有,她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没有血色。上个月,我给她邮寄了同仁堂两罐温补的膏方,大概没有效果。医者意也,中医几乎是一门玄学。
“你送给我的礼物在哪里?”
“就在这里。”她指着自己胸前。
见我疑惑地看她的吊坠,贻管又说:“难道最珍贵的礼物不是我吗?”
“想和我结婚了?”我笑道,“我还想再考虑考虑呢。说不定,有比你更合适的女孩等着我呐。”
“我爸都说,听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你自我感觉太好。我怕你会栽跟头。”贻管白我一眼。
原来,贻管爸爸托人在西安一家外企替我找了个不错的职位,她来北京是督促我辞职。如果开春我去了西安,她家里准备秋天把婚事办了。三室两厅两卫的新房也买了,是附近的水景楼盘,房款一次性付清。至于车,贻管爸爸说明年给我们买一辆蒙迪欧三厢。 “一下子什么都有了,把你美得哟。”贻管自己先一脸憧憬。
“可是……”
我很为难。在西安我可以省掉很多年奋斗,甚至能轻易得到许多人一生得不到的东西。将来我会去西安,但从没想过这么快辞职。
我幼失怙恃,没有背景可言。选择留京,主要因为这家集团的国贸公司的总经理齐成栋是我的同乡兼校友。读书时我就在公司兼职了很长时间,正式上班了,因为他的关系我干工作也很利索,升迁很快。欧美部的侯经理去英国南安普敦大学留学后,我顶替了他的职位,虽然还在见习期。
齐成栋也出身微寒,读中学靠捡破烂贴补生活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没读过,废铁是怎样捡到的他最清楚。他捡废铁的经历,正是他自身百炼成钢的过程,世态人情早就遍尝了。他以高分考进大学,事业很成功,但家庭并不幸福。他老婆出身比他好,是某司长的千金,婚姻让他得了实惠,也让他领教了一些精神折磨,应了福无双至的老话。稍有不满老婆就骂他是乡巴佬,“职位再升迁,西装再高档,你也只是精装地瓜,只是装进画框的油腻抹布”。我问他成功要什么条件,他答,只要家里配备一个河东狮吼的悍妇足矣,你害怕回家就会加班工作。
刚进大学,我宣称“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好像藐视爱情更像男子汉。大二认识贻管,我寒冰融于暖水,立刻搞了修正主义:
“贻管不是一件普通衣服啊,她是无价的金缕玉衣。兄弟就像蜈蚣的手足,少几个没关系。”
我比齐成栋更幸运。贻管的条件也比我好得多,对我又很是依顺。也有同学评价贻管性格固执,可我没有同感。我问过一个中文系教授固执和执着的区别,教授说他也不知道,所以他喜欢当大学老师,当不了小学老师。小学老师要让孩子们觉得他是万能的,而大学老师可以告诉学生他懂得的很少。
贻管爸爸是工程热物理领域的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妈妈是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对唐宋史比较有研究。他们是中年得女。贻管妈妈身体不好,因为遗传贻管也先天不足,常有头疼感冒这些小毛病,她选择回西安过慢节奏的生活也没错。
她知道我离不开她,当初闹几回哭几回,也就暂时搁置难题,让我尝尝一人留京的孤独滋味,相信我会改变主意去西安。可我越来越放不下这个工作,两人的胶着对峙持续到今天。
贻管妈妈打来电话,问今天一切顺利否。贻管一味撒谎说我的好话,说我请假去机场接她,又下厨做菜。她是故意给我压力。
“贻管你别催我,给我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行吗?”沉默许久,我还是这样恳求她。
“我明天下午就回西安,你让我怎么办,让爸爸怎么办?你能让他对朋友出尔反尔?错过机会你要后悔一辈子啊。”
贻管见我比以前动摇,抓住我的手臂不停摇晃着。
四
两人争论到床上,还是没结果。贻管每到冬天手脚冰冷,我抱着她捂了半天才捂热。本想小心翼翼地做爱,结果大张旗鼓了,一次两次我还不够。贻管笑道:
“去去,今天兽性大发啦。”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风渐渐停歇,好像听得见雪花片片飘坠的细碎声响。雪夜像被无数支银烛点亮,绽出乳白或淡蓝的光泽,冷峭迷人。我幻想着,雪花在我们身上铺成洁白温暖的被子,又轻柔得好像没有。我喜欢白床单白被子白枕头。我们睡在洁白静谧的世界里,只有两丛黑发散落在白枕头上,只有两张年轻光洁的脸在悠长地呼吸。这一幕,只是想想,就让我觉得快乐。 我和贻管都渴望过健康质朴的生活,都渴望在六十岁还有二十岁的心境,都渴望远离忧伤和疾病。我所有忙碌和努力,都是朝着这个生活目标去的。
当我睡着,我涉入的梦境和适才对洁白世界的幻想很不同。我无可救药做了毫无诗意的梦,梦见自己坐到总经理齐成栋的位置上,但第一天履新就被一大堆麻烦事纠缠住了。中国银行提示由加拿大银行开来的信用证没有加押证实,可能是伪造;发往意大利的货到港后,客户以质量问题为由拒绝付款,试图压价;国贸公司效益好了,集团想拿走更大一块收入,人事权也想收上去,据说还要让我们搬出总部大楼,杀杀我们的气焰……
我依稀感觉怀里的贻管在颤抖,从拥挤的梦中逃出,伸手摸她的脸,指尖沾了泪水。打开台灯,我捧住她的脸。
“你身体不好还哭哭啼啼不睡觉。你像病人一样回去,好让你妈骂我不照顾你是吧。”
“和我回西安好吗,那家外企哪点不如你现在的公司。”在蓬乱的头发后面,贻管的双眼发肿。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我尽快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争取过了年就去西安。”
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兑现。我没有告诉她,我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大。
一个月前齐成栋告诉我,集团决定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成立一个公司。齐成栋博士学历,有五年管理经验,初拟让他过去挑大梁。董事局决定第一批先过去的人还有他的助理、技术人员、后勤、会计师、律师和翻译。其他人他也不太熟,他坚持助理一定要是我。
出国预定在明年五月,齐成栋已把政审表给我。在同事眼里我很幸运,之前还没有人常驻美国。我计划至少在美国工作两年再回国,甚至计划在美国的第一次旅行就去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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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写作,可谓绵绵久远的路途。亦断断续续,跨越几个春秋。写作地点则有阳朔、青岛、黄山、上海、南京、北京等地。
有人几个月就能写出一部长篇,这样的效率,我只能歆羡。若问我为什么写作,我只能答,在过往的岁月里,只有文字与我的关系最亲,几乎是时时刻刻不两分的。文字超越了任何人,最体恤我的寒热和哀乐。
我相信“大多好物不坚牢”,却也不把自己心理上的纤细看成是好。
写作是安静的行为,亦常诱人堕入矜持内省,忘记周遭,在追寻意义的时候让人对意义一词也发生怀疑。甚至就如庄子所言齐物,看猫如同看一个水杯,看一个水杯如同看猫。写作者并不都是柔靡而四体不勤的。我想在想,更聪明的一类,应能进入现世又能抽离观照。所以曹雪芹嗜酒又喜高谈,三岛由纪夫最后切腹但生前也极喜健身,村上春树则经常参加马拉松,甚至想在墓志铭上写自己从不走路。
热爱生命的人应被热爱,追问生命的人不应被追问。
在没有媒体渲染之时,一些读者给了我高评。这是对艰辛写作很大的鼓励,过了许久心中仍有余温。我亦激励自己写得更多,但也要避免重复,每本书都应有所不同。
不论过去还是将来,我的小说都不具备自传性质。我写作,既想披露得更多,又想隐藏得更好。去别人家作客,我从不去看卧室,在日益喧嚣的世界我唯愿每个人都有更多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