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女巫聚会
这时已经进入九月份,在这个季节,海水就在这个时间满潮的。就在今天下午,从亚历山德拉到雷诺别墅之间的湿地,就是一片天蓝色的海水,水面上只露出几根干枯变黄的水草。要等到雷诺别墅前的堤道露出地面,汽车能够通行,还要过一两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已经过了四点,周围十分安静,天空阴沉得很,像是用一块布把太阳遮了起来似的。在别墅大门前,沿着那条堤道的两边,曾经种了两排榆树,但是这些榆树后来都得了荷兰榆树病,原来枝繁叶茂的设想完全落空,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像是包着裹尸布的人,也像是罗丹的巴尔扎克,没有双手,只有躯干。别墅的正面十分对称,令人肃然起敬,但是那么多的窗户,都显得小了些,尤其是三楼的那一排,就在屋檐下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这一层是给仆人住的。亚历山德拉几年前曾经到雷诺别墅里去过,当时她还在尽力做贤妻良母,她跟老公奥斯瓦尔德一起去参加在别墅里举行的慈善音乐会。至于当时的情况,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她只是还记得每一个房间都有点咸味,有点发霉,几乎没有了生机。屋顶的瓦板颜色本就很暗淡,此时,北方的天空似乎一下子也暗下来,屋顶的轮廓也有些分不清了。哦,不是,天上并没有乌云,而是从左手边的烟囱升起了薄薄的白烟,聚拢成一团,遮住了北边的一片天。这说明别墅里有人。
肯定是手上毛茸茸的那个人。
那是亚历山德拉未来的情人。
她又想了想,最终认定住在里面的更可能是那个人雇的工人,或帮他看房子的人。她一直专注地眺望着那座别墅,眼睛慢慢觉得有些疼,她的五脏六腑也像天空一样变得混沌起来,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可怜的旁观者。最近,报纸杂志都在说女人的欲望,说近来两性的天平已经倒向另一边,甚至好人家的姑娘也开始主动追求长相野蛮的摇滚明星、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吉他手,不管这些人是来自利物浦还是孟菲斯的贫民窟,似乎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魅力,黑色的太阳已经将这些曾经温室里的花朵晒成了有自杀倾向的放纵主义者。亚历山德拉联想到了她家里的番茄,番茄表面丰满、光鲜,但里面装的却是有暴力倾向的汁液。她也想到了她的大女儿,她常常一个人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沉浸在摇滚乐里面,那些乐队的名字也很恶心,有一支叫猴子乐队,还有一支叫甲壳虫乐队即披头士乐队。,这总让她这个妈妈天天睡不着觉,眼睛都肿了。
她赶紧把眼睛闭上,闭得紧紧的,希望把一切都挡在外头。然后,她带着科尔回到车里,又开回到了沙滩那边。
旺季过后,这里人不多,要是人都不在了,在这里遛狗就不用给狗套绳子。可是今天天气还比较热,狭窄的停车场上停满了老轿车和大众厢式货车,都拉着帘子,装饰着迷幻条纹。隔着澡堂和匹萨快餐店,有许多年轻人穿着泳装,拿着收音机,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似乎夏天和青春都永远不会消逝。亚历山德拉在车子后座的地板上放着一段绳子,以备不时之需。她将绳子穿过科尔的项圈的时候,科尔退了一小步,表情狰狞。科尔力气很大,也似乎很急切,拖着她一路走过绵软难走的沙滩。中间她停下了一次,脱掉她那双米黄色的帆布鞋,而当她在脱鞋的时候,那条狗一直张着嘴巴。她把鞋子扔在一簇杂草后面,这堆杂草正好连着一段木板小道,最近有一次潮涨得很凶猛,将这条木板小道冲刷成了几个小段。那次潮水还冲上来了几个高乐氏漂白水瓶子和几个啤酒罐子,这些东西可能在海水里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标签都看不清字了。现在,这些看不清标签的瓶子就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沙滩上,看起来挺恐怖的,就像恐怖分子制造的炸弹,他们要在公众场所制造爆炸,引起人们的恐慌,最终中止某个地区的战争。科尔拖着她继续向前走,经过一堆附着甲壳生物的方块石头,当海滩还是富人专属地的时候,还没有成为公共场所而人满为患的时候,这些石头是防洪堤的一部分。这些石头都是花岗石,颜色很淡,上面有些黑点,在最大的一块上面,搁着一个还拴着螺丝的角撑架,可能被丢弃好多年,这个架子锈得不成样子,估计已经和瑞士超存在主义雕塑大师贾科梅蒂贾科梅蒂(1901—1966),瑞士超现实以及存在主义雕塑大师、画家。的作品差不多脆弱了。那些年轻人的收音机播放着比较轻的摇滚乐,她一边走一边听着,忽然觉得自己很沉重,她想,她光着脚丫子,穿着宽松的男式牛仔裤,陈旧的绿色锦缎外套,人家一看肯定就觉得她是个邪恶的巫婆。这些衣服是十七年前她和老公到巴黎度蜜月的时候买的,是阿尔及利亚货。到夏天,亚历山德拉的皮肤会变成橄榄色,像吉卜赛人似的,其实,她有北欧人的血统,她的娘家姓是索伦森,刚要结婚的时候,她妈妈整天跟她唠叨说结婚后马上改姓会遭报应,报应经常落到孩子身上,但是亚历山德拉偏偏不信邪,她迫不及待地接连生了好几个人,玛茜就是在巴黎怀上的,他们在一张铁床上做爱,然后就怀上了。
亚历山德拉的头发就编一条辫子,通常垂在背上,有时候,她会把辫子盘在头上,像是脊柱的延伸。她的头发不是北欧人的那种金色,而是有些土灰色,现在白头发变得多了,就显得更加暗淡。她的大多数白头发都长在前面,相比之下,她的颈背还是和那些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姑娘们一样细嫩。她一路走过来看到了那一双双细腿,大多是焦糖色的,长着白色的绒毛,感觉是那么的整齐,像排列过似的。一个姑娘的比基尼泳裤闪着光,整个臀部十分结实,十分光滑,像顺光的鼓面。
科尔继续向前冲,一边喷着鼻息,似乎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息,海边咸得发腻的空气气味中混杂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动物气味。有一对年轻的夫妇在沙里挖了个洞,两个人缠绕着躺在洞里面,那个小伙子嘴都快要伸到姑娘的喉咙里去,在里面叽哩咕噜地不知道说什么,从外面看起来像是在对着麦克风说话。再往前面有三个肌肉男在玩飞盘,大喊大叫,气喘吁吁,他们都留着长头发,跑动的时候长发飘飘,潇洒得很,亚历山德拉故意让她的拉布拉多拖着她从他们三个人中间跑过去,那三个人看到那只黑色的强壮的狗,才停下来,不再那么目中无人地大喊大叫。她走过去后似乎听到他们说了声“巫婆”,也可能是说“吓人”,她没怎么听明白,她想这可能是在海边声音会失真,甚至可能不是他们在说什么,而是海水在拍打沙滩的声音。她接着走向一堵水泥墙,这堵墙已经被海水侵蚀得很厉害,上面装着铁丝网,表明公共沙滩到这里就算到了头,这里还有一些年轻人和追逐青春梦想的人,所以她不能把可怜的科尔放开,尽管它一直在咬着项圈,一直扯着绳子想挣脱,把亚历山德拉的手磨得滚烫。大海安静得很不正常,感觉像被催眠了似的,只有远处喷起来几个泡沫似的浪花,浪花“刷”地一下子也就消失了。在另一边,野豌豆和毛茸茸的野草从沙堆上爬下来,因为这段沙滩比较狭窄,什么东西都看得比较清楚,她可以看到成堆的瓶瓶罐罐、烂木头和聚乙烯泡沫,还可以看到好多避孕套,就像被晒干萎缩了的海蜇尸体。沙滩上几乎随处可以看到粪便,海水冲刷掉了人的脚印,却没有将这些粪便带走。混凝土墙上也被人家喷了一连串的名字。P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