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在城市的地平线上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总是无从回避,总是要反复回答——我们的写作与栖身之地的关系。就我个人而言,我的祖籍是江苏,父亲一辈来到了西北,而我,比父亲往西北跑得更西北了一些。归纳一下的话,那就是:我们两代人的轨迹,便是一个离故土越来越远的图景。如果我们承认,当我们以一种地理意义上的版图来规约文学时,里面的确首先预判了某种必然的“故土原则”的话,那么,一旦我被纳入这种言说,就必然会感到莫名的尴尬。——我没有故乡。因此,即便“身在西部的作家所创作的文学”这个“西部文学”中最被忽视、乃至只是为了概念的完备,才勉为其难需要罗列进去的指标,将我的写作也一网打尽的时候,我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想要与之分辩。
这篇文章是为了我被冠以“西部作家”之名的一次申辩。就好比我宣布自己没有故乡一般,当我现在试图写下自己关于城市文学的思考时,与之对应,我需要再次申明:我没有乡土经验。这几乎是无需解释的,当一个人没有“故乡”之时,他又何来“乡土经验”?
是什么令我们总要反复回答“我们的写作与栖身之地的关系”?在我看来,对于这个问题的纠缠,本身便源自我们文学中迄今依然强悍的“乡土逻辑”。当我们的写作被追索,被盘问——它究竟植根于何处时,岂不就像是对着一把谷物去追究它的产地?这种根深蒂固的好奇,本质上难道不是源自一种农业文明的积习?
不错,我们甚至不需要过多的专注,仅仅粗略地爬梳,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检阅我们的文学遗产和文学经验,基于农耕文明的成就,始终是我们的主流,并且,它完全可以被称作是一枝独秀的,它既以自己的创作成果,也以意识形态的强力倡导,最大程度地盘踞在我们的文学地盘上。这种局面延宕于今,还有赖于我们文学批评领域的保守,当建立在一整套成熟理论之上的文学批评,安于以现成的教条来履行责任时,它当然会反过来固化自己所依附的传统,从而令其显得愈发不可撼动。
一个缺乏“乡土经验”的作家,在这种传统里写作,势必会丧失那种显而易见的利益优势和相对容易的叙述策略。我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恰恰赶上了一个天翻地覆的时刻,以我这样的年纪,提笔之初,整个文坛向我释放着的,依旧还是庞然的现实主义诉求与乡土叙事原则,于是,“乡土经验”的阙如,必定成为了我最大的短板。
我没有“乡土经验”。那么,我有“城市经验”吗?不问不知道,这个貌似很好回答的问题,一经提出,若要严肃面对,原来却是这样的令人为难。不错,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到如今年逾不惑,都是生活在城市之中,但是,我真的又很难理直气壮地回答:是的,我有着一份完整的、不打折扣的城市生活的经验。何以如此?我想,这一切都源自我们这个国度特殊的国情。我很难说出什么样的经验才是我心目中的城市经验,但我可以很轻易地否定自己的成长完全构成了那样一份城市的经验。
我们这代人,大致也经历了物质匮乏年代的尾巴,那种对于几分钱一碗面的记忆,那种对于煤站粮店的记忆,一把抹去了我经验中“城市文明”的痕迹,它们起码在我记忆的初期毫无“城市味儿”,我不能承认它们符合我对“城市文明”的想象。这里面的确难以找到某个具体的参照系,它完全有可能只是出于我的一己之见。但它的确牢不可破。以此为基点,我至今依旧有着巨大的困惑,譬如:如今我所生活的兰州。相对于上海,算得上是城市吗?欧美文学中对于城市贫民窟的描写,算得上是城市文学吗?——或者,只有《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样直接书写都市奢华之梦的作品,才当得上是十足的城市小说?那么,茅盾的《子夜》呢?王朔的《动物凶猛》呢?
这也是一个中国作家面对此类问题时的困惑。毕竟,城市化直到今天,才真正成为了我们建设的口号与目标。
之所以如此困惑。我想,我是过多地考虑了城市文学的“外貌”,如果我将自己的目光收缩,只去审视城市文学的“内核”,也许,问题就简单得多了。我在想,如果真的要给我的写作找到一份依据,我也只能将自己的经验落实在城市(尽管,我的这个落实常常令自己生疑)。这份经验的落实,一部分源自我的物质经验,另一部分,则源自我的精神经验。而后者,更多地来自阅读——是阅读本身,为我提供了那种富于“现代性”的、类似于“城市经验”的体会。就是说,当我以“城市化”的方式来书写的时候,更多的,我是在经历着一个精神性的命题,那种实在的、物理意义上的“城市感”,只是十分勉强地作用在我的写作中。P1-4
萎靡不振和干劲冲天
题目这句话,原句是“优者萎靡不振,劣者干劲冲天”,语出博尔赫斯,具体的语境忘记了——他是在讽刺福克纳?——但的确是句漂亮的警句,与爱因斯坦那句“一个人能够洋洋得意的随着军乐队在四列纵队里行进,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对他鄙夷不屑。他所以长了一个大脑,只是出于误会,光是骨髓就可满足他的全部需要”一样,都曾经塑造过我的世界观。
这本集子收录的文字,前后基本是在一年内写下的。在这一年里,《湖南文学》抬爱,敦促我开了撰写读书随笔的专栏,于是只好开足马力,一期不落地干起来。干的过程充满着自我的动摇,有时甚或会自我厌弃。是格非先生的一句话令我将所“干”之事找到了一些干下去的理由,他对我说:一个作品有几个人认同,似乎已经足够。但这几个人是谁并非无关紧要。那么好吧,干劲冲天好像就不再显得那么令人难堪了。这部分文章,是这本集子的主体。至于附辑部分的那些对话,好像更有令人汗颜的理由——说是“扯闲篇儿”。也不能算是完全的自贬。于今此类“对话”已是一个作家的日常事务之一,大家说的越来越比干的多了。收进来的对话,已然经过取舍。事实上,这一年我大约跟人“扯”了两倍这样的内容。好在跟我“对扯”的,都是令我尊重的对象,从他们的身上我受教良多。也的确廓清了一些自己的观念,并且有助于自己相对清晰地眺望前路。
于是,就有了这本集子。
一个小说家,如何分配读与写的比重,这本不是问题,有些经验的,都知道阅读何其重要。但读后所写下的,约定俗成,好像更应当兑现在具体的创作上。如果一年之间,居然写了十多万字“读后感”,似乎就有些不是那么好意思了。
好吧,除此而外,这一年我也有“务正业”的计划——写一本小说集。
两厢合并,真的就有点儿“干劲冲天”的意思了。
可是在情感上,我更愿意自己是一个“萎靡不振”者。不是自认为“优者”,是自己从禀赋到性情乃至到肉体,都不大能够负担起一个“干劲冲天”者的重荷。事情就是这么复杂,人就是这么拧巴——一个一百三十斤的人,在力图滚动i百一十斤的石头。不,我不是在说西绪弗斯,但的确是在说虚无和抵抗虚无。
近些年出书似乎也有些“干劲冲天”。大约今年还是会有三到四本集子付梓。这已经开始令人尴尬。是的,是需要纠正这样的草率和盲目了。
这本集子也许就是一个纠正的开始。
它的责编,我所敬重的那位兄长,说:“这是我编辑生涯做的最后一本书。”我的不安可以想见——这十几万字,显然无法和这句话的重量相匹配。他的编辑思路是让这本书反映出我的“小说观”。相知多年,尽管他可能在很大程度上会反对我的某些观念,但他就是如此的宽大我,容忍和尊重我浅薄的异见,并且,也愿意将于己相左的异见设想为具有一定的价值。他做文学批评,曾经就职于那本著名的刊物——《当代文艺思潮》。这样的前辈,亦师亦兄,遇到了,便是我的幸运。
它的另一位责编,可能正在“干劲冲天”的当口。于是这本集子从装帧设计到印行策划,都浸泡着他的心血。他是可以预见的优者,是成长着的有抱负的出版人,有志于将一家地方出版社做成一流的出版机构。他和我差不多算是同龄人,不由得,我就想和他一同成长。
他们。都是我纠正自己的鞭策的力量。于是,我们有所共识——尽量让这本集子不要太水,避免拼凑。完全做到了吗?可能没有。首先我在这一年写下的,依旧只在一个“一百三十斤,’的人所能负荷的重量之内,“水”避免不了,但“不水”的愿望的确是终于有了。我知道自己的局限。这局限有如书名——犹在缸中。
犹在缸中,来自李敬泽先生的一次戏谑之语——于今我们的文坛,吃了吐吐了吃,大家都在同一口缸中。这是重要的洞察和自纠,借来做集子的书名,算是我对自己的提醒与棒喝。
诚如那位兄长的编辑思路,这本集子都是在说小说,它反映的,是我的“小说观”。但是,置换一下,我想也许我所写下的,也都是自己的“世界观”。写作经年,犹在缸中,我越来越觉得,决定一个小说家的,其实最终仍是他的世界观,是他看待世界的心情,是他看待生命的态度。如果这种感觉不谬,许多文学的问题、生活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谁为什么写得不好,谁为什么活得不对,都有了一个基本的答案。
落脚在世界观上,所以我将与杨晓帆的对话放在了集子的最后。整本集子基本上是以写作的时序排列的,这个对话算是个有意的例外。我想用它压一下自己散乱的阵脚。它有个“三百一十斤”般的题目——《以虚无至实有》。并且,它的最后一句话,差强人意,说出了我今天的心情:
因为人生也不是很长,基本上一半也活过去了。
《犹在缸中(精)》是小说家弋舟的一部随笔集。
什么是“犹在缸中”?他在后记中说:“犹在缸中,来自李敬泽先生的一次戏谑之语——于今我们的文坛,吃了吐吐了吃,大家都在同一口缸中。这是重要的洞察和自纠,借来做集子的书名,算是我对自己的提醒与棒喝。”
十五篇结实饱满的随笔,六篇如临其境的对话。这是小说家弋舟对自己文学态度和人生态度的集中交代。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如何看待东西、古今的文学传统,如何梳理和确认自己的文学态度和文学立场,如何在小说文本的婉转之外直截了当表达自己。
他在寻找同类,但也涵纳异见;他在绍介他者,但目的是认清自身,是对生命本身的理解和澄清。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小说观、文学观,以及人生观。
弋舟游弋如鸟。他有不可思议的方向感,流畅地穿行于人类生活的幽暗与明亮,绝望与英勇。
《犹在缸中(精)》是小说家弋舟的一部随笔集,共收录作者今年创作的随笔十五篇,另附六篇与评论家、作家的对话。全书围绕“小说”和“探小说家”,探讨小说写作的各种面相,小说写作和阅读的意义等,阐述自己的小说主张,文辞典雅,富有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