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散落边的汉书
在中国历史上,朱元璋称帝后的洪武年间是中国移民史上值得书写的一笔。
因为元末频繁的战争,导致国家人口急剧减少。战乱伤民,更伤国家的元气。所以从恢复、发展国家经济的战略上考虑,明代开始了大规模的移民行动。至今流传最广的两个移民之地,一是山西洪洞大槐树,一是南京柳树湾。前者的主要去向是山东一带,后者的去向则和云南有关。很多云南人的记忆中都保留着“南京柳树湾”这个和祖先来源有关系的地名,以及相关的许多传说。
移民,从大处说是国家发展战略的需要,从小处说,却浸透了一个个家庭迁徙的艰辛泪水。犹如把一棵棵树连根拔起,重新移栽。那是一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
回看历史,腾冲也是一块由移民构成的土地。但是因为其“极边”的地理特色,又和一般的移民工程有所不同。因为事关国家边关的大事,这里的移民采取的是“移军”的方式,由部队的将士组成迁移大军,浩浩荡荡开往彩云之南。
所以腾越移民身上负有双重任务:军垦和屯边。
为了戍守国家的边关,大批将士从内地陆续迁移到腾冲。他们的来源非常广泛,浙、苏、皖、湖广、川、陕等地均有。因是军户,家眷也可随同迁移。于是,各地的文化、先进的农业技术、手工技艺也随同迁移的队伍一起, “飞”到了极边之地。
虽然历史不可重复,但通过相关的资料、传说可以想象得到,当年移军南下的壮观场面。在交通不便、地理遥远的时代,从内地的任何一个省份进人云南,都是一场艰难而漫长的跋涉。或沿长江南下,或从陆地由东西进。长路漫漫,旅途险要,行进的队伍长得见不到头。更有离乡背井、抛家舍业的悲切充塞于胸。云南崇山峻岭的险峻,滇西高黎贡山的雄伟,更平添几分迁移的悲壮。为了守卫国家的边关,这些军人和他们的家属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贡献。从古到今,军人的牺牲岂止在疆场。
但同时,戍边将士们带来的中原文化,也为边地文化输入了新鲜的血液。随着他们的进入,腾越历史将掀开新的一页。因为是移军,所以和普通移民不同。速度快,时问短,在沿途所受的文化影响较小。所以,无数个村庄、家庭,差不多是连根移植到了腾冲这块极边之地,并将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重新落地生根。
如今那些还叫“营”、“卫”、“所”、“屯”的地名,其实就是军屯历史留下的遗迹。腾冲儿歌中也有历史的记忆在回旋:“正月里,是新年,正古楼上把兵练”。练兵、打仗,曾经是腾越大地上最常见的场景。
腾冲城肯定容纳不下源源进入的成千上万的士兵和家属,所以他们的根只能扎在极边之地广袤的原野,于是一个个奇特的村庄诞生了。口音南腔北调,习俗丰富多样,都和云南本土有着很大差异。中原正统汉文化的种子,跟随戍边将士的身影越过万水千山,播撒在这块远离中原的边关沃土。
所以,称腾冲是汉文化的一块“飞”地,确实不无道理。
什么是文化?据统计,不同学科从不同角度给文化下的定义,据说不下于二百种。哲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语言学、文学……都有对文化的阐述和定义。那些太专业的定义对大众来说没什么意义,那些定义合起来有如一个巨大的文字漩涡,掉进去就很难走出来。关于“文”就有很多种说法,关于“化”也有很多种解释。合起来的“文化”一词,一般指的是人类的物质创造和精神创造。
简洁地说,文化就是每个人从小习惯的生活,每个人记忆中永远不会磨灭的记忆。大一点如社会、家庭、地理环境,小一点就是生活的种种琐事和习俗。人在其中被某种习惯长期熏染,从而养成不同的习性。从世界地理的角度,有中西文化的差异;从中华地理的角度,有南北文化的对比。后来发展到一定时期, “以文教化”的功用开始出现,文化对个体性情的陶冶,品德的教养功能越来越受到重视。对社会群体则有维持秩序、传承传统,整合、导向等方面的功能。
文化的成熟,也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
中国历史发展到明代,汉文化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完备的文化系统。那些为了守卫国家边关,从四面八方向着云南腾冲进发的军队和民众,不得不辞别家园故土、祖先栖息之地。他们所唯一能带走的,只有文化。
此时的文化,除了心灵上铭刻下的关于家园的记忆,还有就是手上所能带走的种种技艺和生存方式。文化在他们心里,就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生活和习俗。文化伴随着他们迁移的足迹,飞越千山万水,来到中国西南的极边重新落地生根,在学习借鉴中融合,开出了绚丽的文明之花。
也许在那些戍边将士的心里,永远固守着一个信念:生存的地域可以变,但祖宗之法不可变。在他们那里,含义丰富的华夏汉文化,被凝固成简洁质朴的四个字:“祖宗之法”。它们是祖祖辈辈生活经验的凝结,是文化传统的传承之链。
所以来自中原的移民们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态度,珍藏保留下了关于中原汉文化的记忆,和各自祖宗的来源。如今腾冲的很多人家,尤其是乡村人家,都还完整地保留着“家堂文化”。正中的五福堂供“天地君亲师”位,右边的奏善堂供土地或灶君牌位,左边的流芳堂书写的则是这个家庭的来源和姓氏,表达的是后人对祖先的尊敬与怀想,也是一个家庭的根之所在。 “祖宗之法”,犹如一条涓涓细流,滋润着一代代移民后代的心灵。
你如果问到他们的来源,他们会郑重地回答:
“我家祖上是四川的。”
“我家祖上是陕西的。”
“我家祖上是湖广的。”
“四川”、“陕西”、“湖广”,这些名称对一代代腾冲人而言,不仅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存在,更是一个遥远的梦想,一段永远不会褪色的记忆。它们以一种无形的魅力,把历史和现实永恒地联系在一起。它们让先人的身影和跋涉的足迹变得更加清晰明了。
当年对那些从中原富庶之地迁移到极边之地的军士们来说,因为可以携带家眷,多少减轻了一些思乡的痛苦;对腾越大地来说则因为他们的到来,开始了一段文化融合、文化提升的历史。这里原先定居的土著民族,有的在军队的威慑下步步后退,退居边远山区生存。有的受汉文化的影响,逐步接受文化同化,在民族生活中融合进了更多汉文化的内容。
一切都因为他们的到来悄然发生着变化。
变,意味着时代的发展进步;变,意味着文化的交流、碰撞、融合。
不可否认,随着移军而来的中原汉文化进入腾冲之时,既有其强大的文化自信也有对边地民族的俯视。除了承担屯军守边的重任外,还带有“用夏变夷之道”,所以,内地的氏族世系也开始在腾冲土地上生根开花。在《民国腾冲县志》中记载有不同姓氏的来源,比如腾冲“十二大姓”中的李姓主要来自南京、山东、四川及土著各籍;张姓主要来自南京、江西、湖广各籍。他们都是洪武年问人滇。
氏族观念是汉文化的主要内容之一,它代表着血统的来源和纯正。它在腾冲的延续,也是汉文化在极边之地播下的一粒种子。它使因为迁移而面临中断的血亲关系再次得到弥合与传承。中华民族是个重视建立传统的民族,传统就是“根”,是人存身于世界的基础。现在,传统的根文化也随着迁移者的脚步来到极边,重新植入一片古老的土地。氏族、宗祠开始在腾冲落脚,进行新一轮的繁衍。P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