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 
分厂有四个，图书馆只有一个。 
九三年建馆选址，四厂拆了自家车棚，又把邻近的操场割下一半，终于腾出一块宽敞的地界，这才剜肉似的把馆址争取过来。无非一栋存书的小楼，也不知争来何用，总之事事不能落后，争强好胜向来是四厂惯以自命的作风。事情定了，全厂热闹一回，两百多人露天而坐，长凳圆桌，耗尽十几席菜，马上又空虚了。随后就是无休止的堆砖砌瓦，兜满了建材的卡车来来往往，蹭掉了榆树皮，碾坏了红砖路，没轧死过人已然值得庆幸。敲敲打打一年多，那大象似的建筑就缓缓站立起来，有模有样矗在四厂，不肯走了。 
玩具厂里建图书馆，听来新鲜里透露着荒唐，好似不能长久的样子。事实也确乎如此，开馆不久便摔了这破罐。问题出在管理不善上，进出的都算自己人，偷书的事渐渐习惯了，借了不还的也犯不着撕破脸皮，终于有人整车拉着盖有“四厂借阅”戳子的书到中学门口摆了摊论斤卖。这大象就似叫人掏了肚子，空站着发愣，大门带小门三张嘴都敞着，却再没咬进来几号人。 
其实有它没它，四厂的日子都照常过，只是瞧见站在雨里挨淋的自行车，就有些怀念往日那排车棚子。日子挨到九六年，这大象冷不丁又火了一把。四月过半，两波人先后闯进四厂，朝着这小楼聚集。不少人鼻梁上都架着镜片，举着猪鼻子似的相机叫大厅里打川牌的四个老厂工先躲躲，随后就是一阵猛拍，晃着胳膊肘在硬皮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尽了兴也就先后离去，留下一个“要推倒这小楼”的谣言叫人惴惴不安、喜忧交织。 
不过个把月，就传来了获奖的消息。 
听闻拿的是个的图书馆建筑奖。授奖词自然都是术语，玩具厂里几人能懂？大意是说这头砖瓦大象的设计有股生猛劲，融合了四种建筑风格，中西交融，过渡巧妙，有种浑然天成之奇美这话经由几张嘴嚼过，就变成了“这小楼从各处瞧起来都不一样”的俗言，也算浅显有理。 
于是再瞧起来，这遭嫌的小楼就增添了许多神秘和自信。证书发下来装裱一番，当天就上了展柜。省里市里都有表示，厂里总部也下达指令，赏赐似的把它修缮一遍，各屋吊上几翅风扇，粉了墙脸，再挂一面黑板，换了硬木桌椅唯独没有再进新书，倒是增设了一道“国营象城市、二、三、四玩具厂历史文化长廊”，似有先装修一番，再伺机发挥其价值之意。果然没过整月，靠东门的几间就率先租赁出去，开了家付费电话亭，铝皮壳子的电话机绕墙挂了一圈，中间的空地摆了四张八仙桌，兼卖小食茶水。 
王存就是在这里给果儿打的电话。单手罩着嘴，确保字字都进了话筒上那蚁穴似的小窟窿。地点约在了城北的红旗旅店。王存家住城南四厂家属院，城北不常去，地方陌生，也就没人认得自己。挂了电话出一手汗，求这闷热的天气快些下场雨，前后半月也没求来一片像样的云，王存就暗骂：本事这么大，那就热过四十度瞧瞧。 
竟然灵了，没过几天，就见报纸上说印度那边热死了不少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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