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极负盛名的“三大时代”系列小说之一,又名《青年时代》。乡村与城市、虚荣与亲情、金钱与爱,故事背后的深刻矛盾对当今来说具备了强烈的震撼力。农家子弟周计春少年时素有神童孝子之称,老父倾其所有、师长全力以赴支持他到北平求学。然而父亲离开北平不久,他便堕落于财色虚荣之中。先与富家小姐孔令仪订婚,又和一干舞女打得火热,以致于被骗走令仪的钻戒,情急之下畏罪外逃。父亲为拯救儿子而再次倾家荡产北上,辛酸失望凄惨离世。投靠著名作家的计春机缘巧合成为明星,再次与孔令仪重归旧好。回乡探亲中光环捅破不禁恍然大悟,痛下决心继续求学……
本书通过渔家子弟周计春在上海这个十里洋场中的命运沉浮,以及他与两位女性的情感纠葛,在歌颂纯真的爱情、友情和亲情的同时,对上世纪三十年代大上海的不良社会现象、金融证券业尔虞我诈的行为进行了抨击和谴责。书中权势人物与下层人物的矛盾冲突,都用轻松幽默的形式得以体现,由此构成引人入胜的丰富情节。
一个很值得纪念的晚上,三四点钟的时候,我们书中主要人物的一个,正在磨豆腐。那时天上的星斗,现着疏落零乱的样子,风在半空里经过,便有一些清凉的意味。街上是一点声音没有,隐隐惨白的路灯,在电灯柱上立着,映出这人家的屋檐,黑沉沉的,格外是不齐整。因为街上的情形是这样,所以屋子里头的磨豆腐声:兀突,兀突……一声声响到街上来。屋子里是个豆腐作坊,伛偻的屋子,露出几根横梁。檐席下垂着一个圆的蔑架子,上面晾着百叶;柱子上挑出许多小竹棍子,棍子上挂着半圆形的豆腐旗子,好像给这屋子装点出豆腐特色来。四周除悬着豆腐旗外,其余是豆浆缸,豆干架子,磨子,烧豆浆的矮灶,大缸,小桶,以至于烧灶的茅草,把这个很小的屋子,塞得一点空隙地位都没有。屋子柱上挂了一盏煤油灯,灯头上冒出一枝黑焰,在空中摇摇不定。满屋子里,只有一种昏黄的光,照见人影子模糊不清。这磨子边有个五十上下的老人,将磨子下盛着的一木盆豆渣,倒在矮灶上一个滤浆的布袋里,要开始作那筛浆的工作了。灶门口茅草上,坐着一个青年秃子,灶里的火光,照着他通红的脸,圆顶上,稀疏的黄发,光光的额角,半开不闭的眼睛。他手上捧了一束茅草,只管向灶口里塞着,不时的头向前点动着,在那里打盹。老人道:“小四子!你今天又没有睡够吗?”小四子突然头向上一伸,睁开眼道:“水烧开了吗?”老人道:“水是没有烧开,柴快烧完了。年轻人这样打不起精神来,怎样混到饭吃!时候不早了,去把小老板叫起来罢。”小四子道:“天还没有亮啦。小老板叫得起来吗?这末早,把他叫起来作什么?’’老人将蓝褂子的大襟掀起一片,擦了一擦额头上的汗珠,笑道:“你知道什么?今天是你小老板初中行毕业礼的日子,天亮就要去,早点把他叫起来,让他洗洗脸,吃些点心,舒舒服服的,让他上学去。”说时,摸了胡须道:“我挣到今日,很是不容易。”说着,用手互相搓起来,嘻嘻地望着小四子,于是小四子放下了火箝,向店房后面去了。这个老儿,站在一条踏脚上,两手扶了滤布,向左右周折的筛着,将豆浆筛到那水锅里去。他听到豆浆轰轰隆隆落到水锅里去的声音,好像都很有力量,像在那里庆祝着他事业的成功。那滤布袋的十字木架子上,墨笔写着“周世良记”。他望了那字,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周世良倾家荡产,抚养儿子,儿子居然考了第一,得有今日,也不枉费这番苦心了。”他如此想着,精神大为振奋,两手摇着滤布,更是得劲。约摸有十分钟的工夫,小四子将小老板周计春叫来了。他穿了黄帆布的短脚裤子,上身套了翻领短袖子衬衫,露出白中带红的皮肤来。他头上短黑的头发,半蓬乱着,两手一阵向后抄着头发,还连连地打了几个呵欠,表示出他朦胧未全醒的神气来。周世良放下了滤袋,迎上前来,笑道:“孩子!你已经睡够了吗?’针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醒是没有醒过来,可是我不起来,你还会叫我的。嘿!豆腐浆没有开锅,还早着啦。’世良道:“小四子!你来筛浆,我有点事去。计春!你洗脸漱口罢。”说着,他走进屋子里去了。一会子工夫,他手上提了一个白布包袱出来,将它放在账桌上打开,一双漆黑光亮的皮鞋,一双干净平整的细纱袜子,一套白如雪的制服,一样一样的举了起来,笑着问计春道:“昨天一天,我就全给你办好了。”计春接着衣服,先看了一看,周围四转打量了一遍,简直没有可以放下的地方,依然放到账桌上来。世良道:“新东西,不要没有到学校里去,就弄脏了。”正说着,远远地听到喔喔喔!鸡叫了几声。接着门外咚咚咚有小车轮滚着石板声。世良道:“推菜的车子,已经上市了,去换上衣服罢。”计春将衣服包起,依然到后面卧房里去。世良回头一看,锅里的豆浆已经沸了,拖过木桶来靠住了矮灶,将大木勺舀了豆浆,向木桶里倾下去。那豆浆的热气,哄哄的向上蒸着。世良卷了蓝布褂子的大袖,两手臂上的肉筋,条条的向上鼓了起来。口里嘘着风吹那豆浆的热气,还不住地唱着不成板眼的皮簧:“我本当,不打鱼,家中闲坐。无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清晨起,开柴扉……”“干爹!豆腐浆得了吗?”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用手扶了店房后的院门,向这淡黄色的灯光里面望着。世良手扶了木桶,伸着手道:“拿碗来,我和你舀上一碗罢。菊芬!你妈起来了吗?”菊芬道:“妈起来了,她不喝豆浆。”世良将豆浆连续的舀完了,找了一个箩筐,将浆桶盖上,便开了一扇店门。在屋檐下向天空上看了看,东方有些鱼肚色,头顶心的星斗,只剩几个杯子口大的大星了。世良走进屋来,向菊芬道:“你不喝豆浆,问豆浆开不开作什么?’’菊芬道:“若是没有开,我来烧火,让小四子筛浆,你好料理着计春哥上学。”世良望了她笑着,摸了胡子道:“你计春哥毕业,连你也起了劲,你现在知道读书上学,是一件好事吧!”菊芬嘴里衔了个指头,靠了门道:“下半年平民小学毕了业,我也进中学去。我妈说,她给我攒了几十块钱了。干爹!你也帮我一点忙罢。”世良道:“你计春哥说是下学期,要到南京进高中去了,这不定一年要花多少钱,我还帮得起你的忙吗?只要你计春哥把书念成了功,我们都好了。瞧瞧去,你哥哥衣服换好了吗?”菊芬走到他面前,一弯腰,将他的青布裤脚子牵了起来。笑道:“干爹这裤脚上破了这样一个大窟窿,怎么也不脱下来补上一补?’世良笑道:“我一个磨豆腐的人,整天身上水淋淋的,穿得那样好作什么?”正说到这里,皮鞋橐橐作响,计春走了出来,见了父亲,缩住脚一立正,两手扯着衣襟,说道:“我这身衣服,真合身材,可是下半年我不在这学校里念书,这身衣服恐怕不能穿。”世良道:“不能当制服穿,平常当便衣穿,还有什么不行吗?只要你好好的念书,多穿我两件衣服,那倒不要紧。”计春又掉转身来,向菊芬道:“你看,这比我那套旧制服要好得多吧。今天下午,我们一路去游菱湖公园去。”菊芬跳了一跳,笑道:“真的吗?’世良道:“菊芬!这就是你不对了。刚才你还说,要干爹帮你的忙,好让你去念书;现在听到哥哥说要去游公园,你马上就起劲,这是读书人的样子吗?”菊芬反转左手去掏了辫梢,只管在右手心里转着打圈圈,微微地向世良笑着。世良道:“你穿了这衣服,让倪干妈去看看吧。”计春道:“这样早,干妈怕还没有起来吧!”菊芬笑道:“我妈早起来了,在做东西给你吃呢。”世良笑道:“你看,干妈都在做东西你吃了,你若是没有起来,怎样对得住人家呢?”菊芬拉着计春的手道:“去罢,我妈等着你呢。干爹!你等一会再来点豆浆的卤,一路去。”世良道:“我不去,我不饿。”针春整了一整衣襟,也笑道:“干妈有吃的呢。你磨了一早的豆腐,还吃不下去一点吗?”世良看看儿子穿了这一身新制服,头发又是梳得溜光的,在捆腰的板带上,取下了旱烟袋衔在嘴里,笑嘻嘻的装了一袋烟抽着,望了计春和菊芬并肩站的样子,说不出来有一种怎样的高兴。他口里衔了烟嘴子道:“好罢,我转老还童,跟着你们后面也来玩一个罢。”于是三个人推开店房后院门,到菊芬家里来。菊芬的母亲倪洪氏,是个女鞋匠,就在这后院三间破屋里住着。每日在鞋子店里,接几双鞋帮子回来做做。她和世良,是个来回账,菊芬拜世良做干爹,计春又拜倪洪氏做干娘。他们一走到后院,便见倪家正中供祖先的屋子里,在正中桌上,点了一对小小的红蜡烛。走进去看时,有两个大瓷盘子,一盘子装着糯米糕,一盘子装着粽子,都是热气腾腾的。洪氏听到他们来了,早捧了一把瓷壶出来,笑道:“周老板也来了,不来,我还要去请你呢。菊芬!你把抽屉里那一把筷子和一碟白糖拿出来。”菊芬答应着,拿了放在桌上。那碟子白糖上面,还放了十来根红丝。世良看了,不住地点头,向计春道:“你不要辜负了你干妈这番苦心。你看这白糖上放了红丝,还取个吉利意思呢。”洪氏斟了两杯茶,让他爷儿俩坐着,把粽子和糯米糕移了过来。计春笑道:“这一早东西都预备好了,多谢干娘费心。天还没有亮,你先吃两个粽子罢。”洪氏一伸手,就拿了一个粽子,将粽箬剥了,用筷子夹了蘸好了糖,然后送到计春面前来,笑道:“恭喜你今天毕业,不要忘了高中,高中,粽子总是要吃一个的。这是好口气,以后你还要高中呢。”P1-3
吾作品中,以青年读书不成为主题者,除此篇外,尚有一《似水流年》。《似水流年》说部已为电影公司稍改其情节,播于银幕。公映之第一日,余适客上海,曾拨冗往观。当映至一青年于其爱人前,不认老农为父时,座后有客喟然曰:此非虚想,吾乡实有类此之事。余闻之,心窃慰,以余所描写,幸尚未超过事实也。《现代青年》一书,予不敢谓佳,然下笔时,不敢超出社会实况,则较之作《似水流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读者而疑吾言,则在青年驰逐之场,稍加研究,必可发现不少之西装革履,皆父母血汗之资所易也,吾人极不赞成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之旧观念。但见若干青年,耗其父兄血汗挣来之钱,如泥沙掷去,劳逸相悬,亦良为不平。而此等人则尚高谈主义,以现代青年自命。然则所谓不现代者,其程度又当如何乎?作小说者,理不应自置批评于书中。故余亦唯有出之以叹息之态,而名此书曰《现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