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学府新荣
一
中国科举史上,许多状元出自江南。历朝历代尤其明清两朝,京师离不开江南,江南也需要京师。后世的所谓“南北之争”、“京派海派论战”说到底都是“京师—江南”,空间组合的反映与折射,只不过这些纷争都是历史的余绪散屑而已。
一九九三年九月,王悦来到京华大学报到。和所有的大学新生一样,此时的他还沉浸在功成名就的虚幻和对四年大学生活的无限向往中。在他心中,进入京华大学文学院是无上的光荣,京华大学未必是全国顶尖的,但其文学院在全国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大学——那时对他来说还是一个神圣而充满诱惑的字眼。
小学三年级时,王悦跟着他落实政策获准返城的知青父母,从江南水乡的田埂稻浪里走进了大上海。说是大上海,其实也只是在上海的一个小弄堂里。整日被煤球炉的呛烟、到处滴水的衣裤、拥挤不堪的亭子间和没完没了的邻里争吵折腾得热昏热昏。好在上海当时再不济,对孩子的读书却也格外看重,尤其在因为“文革”没书读、转而希望孩子能“书包翻身”的父母的督促下,王悦还算顺利地考上了当时上海数一数二的中学。由于在中学展露了文学才能,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当上了学校文学社的社长,发表的几篇描写儿时江南水乡的文章获了个“新理念作文”大赛第二名。又因有点表演天分,加上因缘际会,受了日后演活康熙大帝而名震全国的著名话剧演员的精心指点,获了全国中学生朗诵比赛大奖,从而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中学里无数人垂涎的保送名额。正好当年京华大学文学院和理工学院在上海招收两名保送学生,名额全部给了王悦所在的中学,王悦就在所有同学还在“吭哧吭哧”为高考献身的日子里早早拿到了京华大学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对于从未有过住校经历的王悦而言,大学的第一诱惑就是住校。有时在路上走着,都会憧憬在一个宿舍里六七个男儿以“ABCDEFG”、“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自居位其乐融融的景象。当然,更多的是在幻想着夜晚与女生通宵达旦侃人生侃艺术的情景。而女生心悦诚服进而以身相许的痴心妄想,更是在拿到通知书后连连在梦中浮现。
可眼前的大学哪有个大学样?这个地方不是京华大学的本部校区,而是一个分校区,虽然在本部南面却叫北校。后来才知道,解放前的京华大学本部确实在更南处,而这里是一个独立的教会学校叫政仁大学。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并入京华大学,后来京华新校区在北面建起,但由于北校这名字几十年来叫顺了,就一直被叫作北校了。许多社会名流、学界泰斗都出自政仁大学。
这地方看得出有点沧桑了,旁边就是当年乾隆做太上皇时赏给自己宠臣和珅的官邸。周围百步之内就有戏剧巨匠、文坛泰斗、美术大师的纪念馆,怎么说都是个文华荟萃的所在。门面也相当可观,由于建校时为教会学校,教堂的痕迹很是浓重。四五层楼的牌坊式大门,巍乎高哉!门窗为木制,其余均为大理石铺制,冬暖夏凉又气派非凡!整个建筑鸟瞰是个扁扁的“田”字,田字的空白处为假山绿地,田字的六条纵横线为各个教室宿舍。其间楼台亭阁连成一体,高墙耸立,屋檐飞动。椽列列柱挺挺,廊长长室幽幽,活脱脱一副昔日王府气象,堪称京昧儿十足的百年学府。
可在王悦眼里,这里几乎一无是处。地方居然比以前的中学还小,哪有一丝丝“大”学的气象?整个校园暗淡得如同长了厚苔的下水道,铅灰色的砖墙学究气十足,让人喘不过气来。在野外靠吃死尸的乌鸦盘旋在枯松怪柳上,“呀呀呀”地直聒噪。暗淡的袖珍型课室,让人觉得走错了地方。而且每到光线暗微处,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嗅到一股血腥味儿,让人联想起王府里每根椽子都吊死过一个丫鬟的离奇传说,令人不寒而栗。除了门口那个“热烈欢迎大一新生”的横幅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里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学外,眼中所见都与他的憧憬大相径庭。
“这他妈是大学吗?”王悦嘟哝了一句,自以为声音很小,没曾想他那经过专业发声训练的中气和百年厅堂的回响出卖了他,一句嘟哝居然余音缭绕地侵入了每一个新生和接待者的耳朵。王悦顿时成了报到新生的焦点,多年没害羞的他脸颊也微微泛了红。
“你们文史哲的大一新生都在这儿上一年,明年儿再搬到本部去!”一派京腔京韵的回答,大家回头一看,一个爷们恶狠狠地说道,“先报到,这个周五下午两点到本部参加新生开学典礼!谁也不许迟到,我要点名的。大一刚来就不去,要处分的!”
“处分”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新生们一片哗然,本来就热闹的报到现场更是骚动异常。
“都安静下来,别他妈吵吵!你们已经是大一了,不是高四!”
最后这句还真管用了。可不是吗?都是大学生了。怎么说来着,叫“天之骄子”了,哪有骄子还乱吵吵的?何况报到完了还要交照片、验通知书、分配宿舍、放行李、买饭票、打扫卫生,事儿多着呐!
王悦倒是不急,虽说这京爷又愣又横,倒是把自己从焦点里脱开了身。
王悦心想,今后还少不了跟这个京爷打交道。瞧这一身白色T恤,特有的京师板寸头,脸上略略地泛起橘皮波纹,呈现出与江南人士迥然不同的面相。
“你哪个学院的?”京爷已经注意到了王悦。
“文学院。”
“别一来就到处嚷嚷,赶紧去宿舍安顿吧。”
“是,正要去。您贵姓?”
“免贵了,姓李,李其壮,是北校工作部的负责人,叫我李老师就行。”京爷径自去门口招呼其他新生了。
房间不小,四上四下可以躺八个人,实际只住七个人,所以多出一张床铺供大家放东西。王悦满意地选了一张靠窗的上铺,选上铺是因为宿舍里没凳子椅子,只有孤零零一张大桌子,以后有人串门都是直通通坐床上,人坐多了想不脏都难。收拾停当,他便直愣愣地起身去换饭票了。
相比高中三年那天天大刑伺候般的煎熬,大学生活简直像在天堂里,很多人都如同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兴奋地扑腾着翅膀,可一下子却不知道该往哪儿飞。黑子后来一直说,直到大一上学期快结束,他都反复梦见高考前的那一段时光,每回都吓出一身冷汗。
面对乍然松弛下来的学习生活和无人监督的自由,没上几天课,黑子、李伦还有毛晓柱他们就已经加入了逃课大军,开始了为期四年的“逃课不逃觉”的生涯。文学院的课程很轻松,语言和文学两大类,往往只有上午有课,下午上得很少。大家纷纷觉得大学比中学轻松多了,中断了多年的午觉更是瞬间死灰复燃。尤其一些不点名的大课,许多以听课认真、笔记翔实著称的女生也前赴后继地逃之天天。也不知是因为高考睡少了还是天生有慢性嗜睡症,文学院的男男女女纷纷改中学的晚睡早起为晚睡晚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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