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此谈论问题,难免挂万漏一,或者没有抓住要点,或者言不尽意。这不是说我的学问不够大,连亚里士多德先生都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时候,柏杨先生自不便例外。所以经常接到读者先生来信,有的提出具体问题,要求答复;有的告以纠纷始末,恭请代为策划;有的则义正词严,大加谴责;有的大概急于表演点啥,下笔便破口大骂。我对之还是老规矩,凡是我看着不舒服的信,统统登记在案,以便机会一来,再作报复。凡是请教的信,则摘录记载,因许多问题的性质是相近的.可以集中在一块研究,不但省时,也可以省精力也。现在且分门别类,大放厥词,敬请拜而读焉。
来信提出问题,不外家庭、婚姻、爱情。关于这一方面,报上有信箱,杂志有专刊,到处可以获得帮助。不过家庭、婚姻和爱情的变化,实在太大,而又因为每人的个性都不是一样的缘故,同样内容,同样方案,适合张先生李小姐的,未必适合王先生赵小姐;适合周先生周太太的,未必适合孙先生孙太太。每一个人或每一个问题都是独立的,简直除了自己领悟外,非靠天老爷摆驾下凡不可。但问题是:天老爷不可能随时摆驾下凡,亲自为亿万众生解决每一个困难。它只要给我们原则就行啦,就在原则的实践上,看出人的智慧。
一个人的悲剧,往往是个性造成,一个家庭的悲剧,更往往是个性的产物。一位少妇来信要跟我面谈她的婚姻烦恼,我复信训之日:“如果是丈夫找你的麻烦,你要忍耐。如果是你找丈夫的麻烦,你要冷静。”后来没有再接到来信,大概发现我并没啥了不起。不过,脑筋沸腾,只能使自己痛苦,不能使自己幸福也.。
前些时有对中年夫妇,已有一个孩子矣,只不过为了应不应买一套沙发,吵起架来,竞写下了离婚之书,盖上手印,男的搬出.一走了之。柏杨先生闻讯,自告奋勇,前往调解。男的一看,以为女的派出大使,架子就更大啦。女的一看,以为男的派出说客,架子也同样猛往外端。男的努力宣传女的不是人,女的也努力宣传男的连禽兽都不如。做丈夫的非要妻子牺牲尊严才肯回家,做妻子的也非要丈夫牺牲尊严才肯允他回家,怎么开导,都不成功。
我鸣金收兵时,忽然想起了一段《伊索寓言》,寓言上日,有一个农夫赶一头驴子进城,走到山径上,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农夫恐怕驴子掉下去,就请它靠里面走,驴先生硬是不肯,非靠外面走不可。农夫打它,它也不听。拉它,它反而大肆踢腾。僵持到最后,驴子脚下一滑,跌下万丈深谷,粉身碎骨。满头大汗的农夫叹日:“你胜利啦。”呜呼,有些人天生的驴先生性格,在婚姻纠纷中,大获胜利,一辈子往肚子里流泪。这么惨重的代价,只不过当初不肯往里面靠一靠而已,真是天下绝大的混蛋也。所以柏杨先生对于有些弃夫弃妇,根本就不同情。如果一言一行,都在硬逼对方下手,能怪对方遵照办理乎?
上述夫妇后来的结果如何,不问可知,家庭问多的是这种无聊的是非。其实只要丈夫赔赔礼,或者妻子抱着丈夫鼻涕一把泪一把,啥事都可解决,却非弄得家败人散不可,叫人跺脚。
然而这不是说连自己人格都不要啦,关于这一点,《堡垒集》上似乎言之甚详,前面说的那位太太就凶凶地指着柏杨先生的鼻子日:“我自父母生下到现在,从没有受过谁的气。”我日:“你说这话好大胆,当一个人,天生是要受气的,不受甲的气,就得受乙的气,你不受丈夫的气,难道丈夫应受你的气乎?他也是父母生的也,如果真的谁的气都不受,造成弃妇之果,就只好自己受自己的气矣。”她勃然大怒,下令逐客,我就像《伊索寓言》上那个农夫一样,叹日:“你胜利啦!”拔腿而逃。盖夫妇问的纠纷,和朋友间的纠纷不同,往往并不涉及什么人格。我曾见过一个漂亮的太太当众打她丈夫一个耳光,其声清脆可闻,丈夫提出严重抗议,太太日:“你天生就是叫我打的。”那做丈夫的难道便没有人格,便被人看不起乎?很多人还羡慕他有人管教哩。P8-10
香华女士托人带话,叫我为新出的这套柏杨杂文集,写几旬前面的话。她认识的大陆名士达人很多,而我不是,只是这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读了柏杨的一些书,是名副其实的读者——让一个读者为柏杨的书写几句话,放在书前,或者也是一种特别的美意吧。
我读鲁迅的书在先,读柏杨的书在后,所以,读柏杨的书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并非是柏杨的文字风貌酷肖鲁迅,或者甚至是学步、影写、照搬等等。柏杨在投身文字生涯之初,其实是很难读到鲁迅的书的,鲁迅是当时宝岛统治者的宿敌,读他的书,即有“通敌”之嫌。柏杨似未立过志向,要做宝岛上的“鲁迅第二”,好像他的思想历程上,也从未发生过从什么论到什么论的转变。他之以杂文为武器,猛烈抨击中国传统精神文明中腐朽、丑恶的东西,抨击国民性中丑陋、顽劣的东西,抨击历史和现实社会中黑暗、腥秽的东西,进而使自己的文字作品成为一面“镜子”,一面与鲁迅的文字作品并列的照见中国精神文明的“镜子”,完全是“天然”的。
不只是中国文化,我想其他文化也大抵如此,一方面会感染,溃烂,扩散,另一面则也会有抵抗,疗治,新生。即使是“酱缸”吧,一面有人被“酱”住,昏天黑地;另一面,也会有人挣脱出来,奋力“砸缸”,希图救出更多的人。鲁迅是这样一位“砸缸”者,柏杨也是这样一位“砸缸”者,他们生活的时代有先后,生前未曾谋面,倘若泉下相逢,一定也会如战友相拥。这一点也证明,岁月虽然迁流,战斗却未结束。鲁迅活着的时候,他呐喊抛开“瞒”和“骗”,“睁了眼看”,要“唤起疗救的注意”;柏杨奋战的日子,依然是“瞒”和“骗”盛行,在“酱缸”中闭着眼睛,醉生梦死者滔滔皆是。“缸”体坚硬,“缸”基沉厚,“酱”汁浓稠,“酱”味熏人,皆绝非一时所能破解。
然而,中国终究还是在进步的,这就又用得着鲁迅已经“轰毁”过的进化论——后来的要胜过以往的,新生的要胜过腐朽的,只是较为迟缓而已,会用词的作者,把这称为“蜕变”。“蜕变”的过程痛苦而漫长,近代以来中国人都在体验这个过程,性急无助于事。鲁迅很懂得这个道理,他曾说:“要治这麻木状态的国度,只有一法,就是‘韧’,也就是‘锲而不舍’。”柏杨所做的事,便是这“锲而不舍”战斗之一部分。
柏杨由大陆到台湾,他的写作生涯滥觞于台湾,笔底游走的尽是台湾社会的众生相,后来,他的作品来到大陆,却受到了更多大陆读者的欢迎,大陆的老少读者从中看到的不止是台湾的种种弊病,更是中国人、中国精神文明的沉疴痼疾。他所热议的当年台湾社会林林总总怪象,今天的大陆也有,有些还愈演愈烈。这就应着有人说的,地无分两岸,都拖着传统中国长长的影子。柏杨一声“丑陋的中国人”,真使人如闻轰雷。人们从他“刮骨疗疮”的犀利文字中获取阅读快感、感受道德义愤的同时,也凝聚出一种强烈意愿,即是一定要努力改善我们中国人的社会文化环境,改善我们中国人的素质与种性,使之由丑陋变为美好。
我想,这大约也就是我们今天阅读柏杨作品的意义所在吧。
2014年11月
《红袖集》为柏杨响应读者来函所提有关爱情、婚姻诸多疑难杂症而写的,是《玉雕集》、《堡垒集》的延续。关于《立正集》,柏杨说集名与内容“风马牛不相及”,主要谈的是新观念,诸如节育、爱情、泛道德主义、亲子伦理等主题。《剥皮集》包含过年、剃头、对联、官场、保险、交通、婚变等话题,谈得很杂,但有一中心主旨:面向中国文化的灰色地带,想借种种生活事项警醒大众……《六十年代台湾社会现象(3)》是他第三本专栏文集,对事物进行了透彻分析。
柏杨,中国人熟悉的作家,其创作生涯大致可分为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历史、十年通鉴;它不仅是一名著作等身的作家,同时也是思想家、社会观察家和文化评论者;他不但是历史见证人,也是文化改革的行动者。如此丰富的人生经历不容易说得清,还是看他写的书吧!
《六十年代台湾社会现象(3)》是他第三本专栏文集,对事物进行了透彻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