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腾堡》是一部感人至深、引人入胜和充满暗示的小说。在个体命运的镜像中，它出色地表现了一个充满危机的时代历史，其中所描写的鸟儿世界成为陪伴小说表现的象征。小说断片式的、时空交错的叙述结构以绝妙的构思和厚重的氛围凝结出主人公充满矛盾的多层面图像，从而使读者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小说对二十世纪德国历史的独到反思。“说吧，记忆。”这就是《卡尔腾堡》叙述意图的根本所在。

小说《卡尔腾堡》描写一个德国科学家在波兹南、德累斯顿和维也纳走过的生命历程。作者不落窠臼，把个人经历与历史事件、现实与回忆令人信服地交织成一幅别开生面的马赛克画面，使读者在断片式回忆中不可抗拒地感受到作者对20世纪德国历史与现实的独到反思。

在短短几个月里，印数一路飞扬，就一个动物学家的著作而言，简直不可思议。况且有人说，卡尔腾堡用得来的稿酬添置了一辆带自动天窗的梅赛德斯。

对这个或者那个门外汉读者来说，只要翻起第一章来，时而也会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因为卡尔腾堡首先呈现给你的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一幅各种可能的恐惧反应的全景图像。这在每个专注动物世界的观察者看来却是司空见惯。所以，人们才知道，善于歌唱的小鸟——作者在这里指的是山雀——一旦它们的巢穴持久地遭受到恶劣的、无规律的摇晃的摧残，那么它们逃离以后，尽管摄入了足够的热量和营养，却还是很快就会死去。像人们观察到的一样，那些尚未长出眼睛和羽毛的小生灵，比如只要有一根掉下来的树枝碰到巢穴，它们立刻就会在蛋壳里抽成一团。

书中有一大章节是研究受惊脱羽现象的，那就是鸟儿受到惊吓时会突然掉下几根或者许多根羽毛。十分明显，找不到暴力影响所在，比如斑鸠就很引人注目；它在飞越一片空旷地带时，听到了一声在附近发出的枪响：它就立刻停滞在空中，让自己的一部分羽毛纷纷落到地上，仿佛这一枪就是冲着它而来的。一点不假，仿佛那些铅弹已经钻进它的躯体里似的——然而，它紧接着又继续飞去，尽管被弄得晕头转向，并且由于损失羽毛而缺少了力量。按照卡尔腾堡的说法，这种受惊脱羽现象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幼年受到惊吓的恐惧继续存在于成年鸟身上。而关键的区别是，仅仅单独的个案表现出了这种行为。卡尔腾堡引证了一个养鸟人的观察。在他的苍头燕雀鸟舍里，有一只特别容易生病的雌鸟。他向来都很留心，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去抓自己的鸟儿。尽管如此，有一次，当这位养鸟人从鸟笼里要抓出这只睡觉的苍头燕雀时，却吃惊地发现自己手心上留下了许多鸟腹羽毛。这次经历以后，那只雌鸟只要一看见苍鹰或者猫，几乎就不可避免地因为受到惊吓而脱掉羽毛。

关于鬣狗一节则与对受惊脱羽现象的描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种动物面对人时，不会表现出丝毫的逃跑行为，它们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况且单个鬣狗，就是在野外猎区里，它也胆敢如此靠近人，你几乎可以随手用棒子打死它。据说，狩猎协会剩下的猎人一遇到这样的情形，也完全无动于衷了。

在著作中间部分，卡尔腾堡根据自己五十年之久的观察，从概念上界定了各种不同的恐惧经验，以便接着在“死亡的恐惧”一章里把研究的目光转向一系列引起轰动的狒狒照片。这些照片出自于猴类自然生存空间中最恶劣的环境里，是由一个关系亲密的动物电影导演提供给作者的：按照卡尔腾堡的观点，在生命最后关头，当狒狒闪电般地意识到这次逃脱不了被抓住的厄运时，它的面部表情和一个绝望地听任死敌摆布的人就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针对这一点，他写道，他的研究从根本上限于对二十世纪以来动物学的认识进行实事求是的总结。而实际上，专业同行以及其他专业领域的代表人物对其中的一章持有异议。这一章的标题叫作“展望：不可名状的恐惧”，它致力于探讨极端条件下动物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一点上，这位作者越俎代庖了，最初的反应这样说。一位早年的合作者煞有介事地说，路德维希·卡尔腾堡好像忘记了自己是干什么的。

四

卡尔腾堡说起一个囚犯。他被关在与世隔绝的牢房里要苦熬岁月，可他知道，要靠着同那些每天出现在自己牢房窗前的乌鸦缔结友谊，来缓解自己无望的感受。说起常见的实践行为，那就是训练时用电击虐待警犬，为了使它们更紧密地跟随主人。说起老鼠，也说起对鸟儿的观察，有在斯大林格勒的，同样也有在列宁格勒的。他问自己，死亡的临近让四肢瘫痪，这会不会给人，同样也给动物赋予一个特别清楚的目光呢。诚然，路德维希·卡尔腾堡到底从哪儿弄来了那些案例素材，对此他则闭口不谈，既无文字上的，也无口头上的来源。因此人家指责他采用了几乎无法验证的资料，而且根据那些并非出于亲自观察而熟悉的现象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一九四五年二月间，在德累斯顿发生的一幕也同样如此。据他说，一个“老熟人”，或者在别的地方说是卡尔腾堡的学生，一连几个钟头，在一群从被摧毁的动物园里逃出来的猴子身上，观察到了一种对动物来说极其不同寻常的行为。在德累斯顿化为灰烬的那个夜晚，证人——当时还是个孩子——在这座城市最大的公园里四处寻找自己的父母。到第二天一早，他依然处在彻头彻尾茫然空虚的状态中，也就是说，他被夺取了对自己本身的任何想象。在大公园边上，他站在一群惊慌失措的人旁边一动不动，其中混进了五六个黑猩猩，或者猩猩之类，或者猕猴——卡尔腾堡的证人都想不起这一群到底都有什么了。

那些活下来的人都低下头仔细地辨认熟悉的面孑L。不知什么时候，黑猩猩也开始关注着那些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身影。你真会以为它们仿佛交替打量着死者和生者的眼睛，在寻求主意。实际上，当人们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后，便把四处散落的尸体搜罗到一起，并且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安放在一片安好无损的草地上。此时此刻，这位观察者觉得这样的情形也在动物之中带来了缓和。当然，那些黑猩猩对确认死去家人一无所知，对那些整齐安放在草地上的死者一无所知，它们也根本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抓着肩膀和两脚，把一具具尸体抬放到同类当中。然而，猴子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加入到这工作里来，就像卡尔腾堡陈述的，却没有告诉是谁给他描述了这样的情景。那是我。P4-7

马塞尔·巴耶尔(Marcel Beyer，1965- )是德国新生代作家代表之一，德国笔会中心会员。他出生在德国巴符州的台令根，成长在基尔，就读于齐根大学，学习德语文学、英美文学和文艺学，主要研究奥地利诗人梅罗克，并因此获得硕士学位。从一九八九年起，巴耶尔和卡尔·里哈共同编辑出版了“被遗忘的现代派作家”系列。他先后任多家文学和音乐杂志编辑和撰稿人，并多次得到德国、美国和英国作家新秀计划资助。二○○○年任班贝克大学客座教授，讲授诗学。从一九九六年以来，巴耶尔生活在“饱经历史沧桑的”德累斯顿。

巴耶尔的文学创作曾经受到奥地利诗人梅罗克和法国新小说作家的影响。从步人文坛开始，他就坚持不懈地探索和创新。对他来说，“写作就意味着把现实与想象世界加以对照”。他一贯强调作家要具有“内在的眼睛”。在创作风格上，不同凡响的象征表现是令人瞩目的亮点。他迄今已经发表了丰厚的诗歌、小说和散文作品，其中小说《人肉》(Das Menschenfleisch，1991)、《飞狗》(Flughunde，1995)和《间谍》(Spione，2000)等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为作者在德语文坛上赢得了地位。他先后获得多项文学奖项，其中包括德国批评家奖、柏林文学奖、约翰纳斯·布勃罗斯基奖章、乌韦·约翰逊文学奖、海因里希·伯尔文学奖、荷尔德林文学奖、埃里希·傅立特文学奖等。

巴耶尔的文学创作几乎离不开二十世纪德国历史，尤其是第三帝国历史，特别“关注的是个体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作者以独特的艺术表现视角，既富有象征地展现出一幅幅充满灾难和痛苦的历史画面，又自然贴切地使之与现实交相辉映，从而让历史的记忆永远成为当今社会不可或缺的借鉴。

小说《卡尔腾堡》是巴耶尔的代表作。这部小说描写了一个德国科学家在波兹南、德累斯顿和维也纳走过的生命历程。作者不落德语文学中清算历史主题表现的窠臼，在其中把个人经历与历史事件、现实与回忆令人信服地交织成一个别开生面的马赛克画面，从而使读者在断片式回忆中不可抗拒地会感受到小说对二十世纪德国历史与现实的独到反思。

从情节框架上来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在波兹南工作的鸟类学家卡尔腾堡第一次和当时还是孩子的小说叙述者冯克相识。第三帝国灭亡之后，他们在德累斯顿再次相遇。此时，卡尔腾堡在这座城市建立了自己的研究所，把年轻的冯克吸引到自己身边，成为他的学生和助手。柏林墙修建之后，卡尔腾堡离开德累斯顿，回到维也纳，直到一九八九年去世。

小说表现中，既没有对历史背景的直接渲染，也没有对重大历史事件的详细描述，断片式的叙述结构使得时空交错跳跃，一个个物体、一个个问题、一个个外在的感知不断地引起叙述者对历史和现实的联想，组合成表面上互不相连的回忆片断，编织在叙述的暗流之中。叙述者正是通过这样的回忆碎片，把卡尔腾堡这个人物的性格组合成一个多层面多视角图像，镶嵌在读者联想世界中第三帝国——帝国崩溃——东德——建造柏_林墙和柏林墙倒塌的大背景上。小说叙述的契机是一个女翻译请求身为鸟类学家的叙述者速成辅导临时所需的鸟类学知识。他们的谈话很快就从各种各样的鸟儿过渡到卡尔腾堡在德累斯顿期间潜心研究的寒鸦上，因为那些鸟儿“成为我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成为我与现实的联系”。小说第一章就形象地展示出主人公对机灵的寒鸦情有独钟的关注，以娴熟的艺术技巧铺垫起小说所要表现的主题，卡尔腾堡的主导思想“恐惧”构成了它们的核心。

在他备受关注的研究著作《恐惧的本原形式》中，卡尔腾堡讲述了发生在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三日那个灾难之夜的一个事件。当整个德累斯顿变成一片火海时，一群从炸毁的动物园里逃跑出来的猴子在大公园里加人人群里，帮助他们掩埋尸体。这个情节是叙述者冯克讲给卡尔腾堡的。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冯克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恐惧，也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在女翻译不断追问的诱使下，叙述者力图根据自己的回忆和四处流传的传说来勾画出卡尔腾堡这个人物的性格。许许多多的东西只能以暗示的方式从半明半暗的历史意境中流露出来。叙述者对动物世界的穿插描写为读者提供了别具一格的解读空间；动物世界成为认识人类世界的象征和参照。在读者眼里，那些鸟儿都会“追忆到一个世界在其中彻底改变的时代”，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这些文明的人干出了野蛮的事情”。在小说叙述中，卡尔腾堡的座右铭“生命就意味着观察”并不适应于回忆的视角，而更多是我们怎么看和回忆什么的问题成为小说表现的中心。与此同时，巴耶尔多次巧妙地把普鲁斯特小说《追忆逝水年华》中细小的相似情节点缀到叙述者的讲述中。特别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卡尔腾堡加入了国家社会主义党，作为医学研究者活动在东线，这给读者留下了深入思考的悬念，正如叙述者暗示的，当时肯定“发生的事情会更多”。卡尔腾堡五十年代初定居在东德的意图同样也具有两重性。在断片式的回忆中，叙述者原本的偶像慢慢地开始碎裂，呈现出令读者多重反思的图像。结果对叙述者来说，这个世界终归乱套了，因为连卡尔腾堡这样的人都不是白璧无瑕了。

巴耶尔以这样的方式十分细腻地展示出一个虚构的人物，其行为让人可以人木三分地窥见那个时代最细微的内在。这个曾经亲身经历的叙述者对一切了如指掌，却深居幕后；他自始至终出现在回忆叙述中，却不插手期间；他让回忆的碎片告诉读者：卡尔腾堡是一个神经细腻的形象，一个或许对自己的回忆和过去感到恐惧的形象。说到底，他像自己现实中的影子，诺贝尔医学与生理学奖获得者康拉德·劳伦茨一样，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物，是一个历史与现实交织的人物。

《卡尔腾堡》的叙述层次丰富，呈现为开放式，留给读者更加广阔的想象和思考空间。作者的叙述意图就在于：“说吧，记忆，你。”

可以说，《卡尔腾堡》为当代德语小说创作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这部小说从发表以来，尽管也有批评的声音，但总体上获得了批评界、学术界、出版界和读者的普遍认可和赞赏。德国各大报刊和媒体先后都对这部小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作者以“无与伦比的天才”和“独创的风格”，使历史与现实有机地交织在难分难解的断片叙述中：历史是现实的镜子，现实是反思历史的必然。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当年就获得了约瑟夫·布莱腾巴赫文学奖和德国图书奖提名奖。

《卡尔腾堡》是一部不同寻常的小说，它以诗意的语言和超常的想象承载着无比厚重的话题和多重暗示的内涵，其中涉及到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动物与动物之间的冲突，人与动物之间的冲突，整个叙述充满比喻，充满象征，错综交织，疑惑重重。庆幸的是，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受罗伯特·博世基金会(Robert Bosch Stiftung)赞助，应“柏林文学之家”(LCB)邀请，有机会在德国与作者本人多次直接交流，解决了诸多疑惑，在此深表谢意。与此同时，译者也期盼读者的批评，愿与之共勉。

韩瑞祥

二○一○年六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