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小鱼
爱情是心中的暴君,它使理智不明,判断不清;它不听劝告,径直朝痴狂的方向奔去。
——约·福特
那时只有十八岁的我的母亲总是悄悄地注视着这个男人,据说这个男人的生活中一向有许许多多的忽略。连母亲的歌喉、美貌,都险些被他忽略掉。母亲那时包了剧团中所有的主角儿,风头足极了。
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一天她忽然对他说:“你有许多抄不完的稿子?”
他那时是歌剧团的副团长,在乐队拉小提琴,或者去画两笔舞台布景。有时来了外国人,他还凑合着做做翻译,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写书的小说家。他看着这个挺唐突的女子,脸红了,才想起这个女子是剧团的名角儿。
在抄得工整的书稿中,夹了一张小纸签:“我要嫁给你!”
她就真嫁给了他。在我还是个小小姑娘时,就发现母亲爱父亲爱得像个小姑娘,胆怯,又有点拙劣。她无时无刻地不从父亲那里邀来注重、认同。要么穿一件画花了色彩的大褂,在一张空白帆布前走来走去。要么,她大声朗读普希金,把泡在阅读中的父亲惊得全身一紧,抬头去找这个声音.然后在厌烦和压制的矛盾中,对她一笑。
她拿这一笑去维持后来的几天、几年,抑或半辈子的生活,维持那些没有钱,也没有尊严的日子——都知道那段日子叫“文革”,父亲的薪水没了,叫“冻结”。
妈妈早已不上舞台,身段粗壮得飞快,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吱呀”着它,一晚上都在桌子上剖小鱼。她警告我们:所有的鱼都没有我和哥哥的份儿,都要托人送给在乡下“劳动改造”一年没音信的父亲。
煎好后她一条小鱼也没让哥哥和我吃,我们明白那种酥、脆连骨头都可口。然而我们只有嗅嗅、看着,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父亲回来后,只提过一回那些小鱼,说,真想不到这种东西会好吃。后来他没提过小鱼的事,看得出,妈妈很想再听他讲起它们。
她诱导他讲种种事,诱导他讲到吃,父亲却再没讲出一个关于小鱼的字。几年中,成百上千条小鱼使他存活下来,使他仍然倜傥地存活下来。
又有这个那个出版社邀请爸爸写作了,他又开始穿他的风衣、猎装、皮夹克,他也有了个像妈妈一样爱他的女人,只是比妈妈当年还美丽。
一天哥哥收到爸爸的一封信,从北京寄来的。他对我说:“是写给我们俩的,完了,他要和妈妈离婚了。”信便是这个目的,让我和哥哥说服妈妈,放弃他,成全他“真正的爱情”。他说,他一天也没有真正爱过妈妈。
许多天才商量好,由我向妈妈出示父亲的信。她读完它,一点声音也没有地靠在沙发上。她看看我们兄妹,畏惧地缩了一下身子,她看出我们这些天的蓄谋:我们决不会将父亲拖回来,并决定以牺牲她来把父亲留给他爱的女人,她知道她是彻底被孤立了。
父亲从此没回家,一天妈妈对我说:“我的探亲假到了。”
我问她去探谁。我知道父亲尽一切努力在躲她,不可能让她一年仅有的七天探亲假花在他身上。
“去探你爸爸呀。”她瞪我一眼,像说这还用问?!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