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可是每次不小心触到往事，他都会想起那个黄昏，后颈上那块皮肤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儿暖意……那一天的雪其实不大，只是细雪飘在路灯光里的样子，一直印到杨素脑海里……庄云生新理了头发，穿一件浅骆色风衣，烟灰色线衣里翻出洁白的衬衫领子，衬得一张面孔熠熠生辉……正午的阳光清和明亮，白粉墙上红花烂漫，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如铃。他终于明白，他爱的姑娘与他不仅隔着时光，也始终隔着关山茫茫……

每个人生命里都有过两个人，你深爱的那个与深爱你的那个！

每个人生命里都有过两个人，你深爱的那个与深爱你的那个。初入大学的何太真同时遇见庄云生与杨素。

他与他都曾调侃过她的名字。何以太真，何苦太真，何必太真。后来，他与他也都渐渐遗忘。

他自国外归来，成婚，提升教授，生活安宁。

他毕业，考公务员，结婚，升职，前途无量。

一转眼多年过去，杨素也没有料到，在某个瞬间与真相不期而遇。

彼时，他与他都已是尘满面、鬓如霜，独有她白衣当风，浑然少年好时光。

一 记得初见

二 何以解忧

三 雨雪霏霏

四 几度斜晖

五 朗月疏星

六 心底磊落

七 时有一人

八 如师如友

九 当时年少

十 更见佳人

十一 天高地远

十二 观我非我

十三 冲冠一怒

十四 今夕何夕

十五 将心比心

十六 此生如许

十七 华枝春满

十八 现世安稳

那条路叫隆基大道，由东向西，横贯校园。路两边种满高大的白杨，叶子将枯未枯，夕阳快要隐没时，光线斜斜从树缝中筛碎撒落，形成奇妙的浅金色光晕。黄昏的风从南边缓缓吹过来，空气里隐约浮动着干涩幽远的香。

一般下午六点四十五分，学校电台有一档音乐节目，播许多不知名的歌。杨素记得那一天放的是任贤齐，柔软的声音唱道：“只是黄昏太短暂，眼看幸福夕阳要下山……”

因为人少，路上格外安静，偶尔谁骑着单车飞驰而过，留下一串清亮的铃声。

走到小花园门口，听到有人叫道：“太真，快一点儿！”他忍不住微笑，心想，真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么？回头看时，只见闪过一个短发女孩子的背影，转过博雅路，掩在一排榆叶梅背后。他只来得及看到她手上托着一个篮球，然而却穿了一身白色运动装。

与他同宿舍的小金说，喜欢穿白色的人大多数属于自恋、完美主义，同时有不同程度的洁癖。那么一个打球的时候还要穿白色运动装的人呢？杨素心里说：“嗯，估计她是一个勤快的人，每天以洗衣服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那实在是一个无比温柔的黄昏，叫每一个沉浸其中的人都充满微微的喜悦，不忍对身边的人与事作出苛刻的评价。

那就是他初次见到何太真时的场景。尔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可是每次不小心触到往事，他都会想起那个黄昏，后颈上那块皮肤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儿暖意。

某年某月某日黄昏，杨素遇见何太真。

三天之后的又一个傍晚，是学校电台的新人见面会。班里有事，杨素去得晚了一点，到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传来热烈的掌声与欢乐的笑声。门其实可以自己拧开，然而那天与会的指导老师有学校的团委书记张老师，所以他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门打开，他没来得及向老师们展示酝酿好的歉意微笑，便看到替他开门的女孩子：短发，白T恤，眼睛里有一点点诧异，竞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杨素也不知道那一刹那哪里来的灵感，蓦地想起那个托着篮球的背影，笑问道：“太真？”

那女孩子睁大眼睛，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微笑，说：“啊……我们……没见过吧？”杨素那天心情大好，笑着说：“没见过，不过，我认识你。”会议室的人都笑了，有人捏着嗓子说：“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她脸上浮起薄薄一层粉色，抿嘴笑了笑，便回到座位上去。杨素一着急，扬声问了一句：“哎……你姓什么？”

会议室里立刻有人捶桌子，连张老师都忍不住大笑，一边咳嗽，一边指着他说：“杨素啊杨素，你怎么这么不禁夸？我才说你一年没动静，一出手就是神来之笔，谁知道你整这么一出。唉，你连人家名字都知道了，难道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姓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叫那么亲切？你把我们的新鲜力量吓走了，看你怎么出这扇门！”

杨素也满脸通红，他一向稳重，这一次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许是迟到的缘故吧，猝不及防看见她，只顾着验证自己的推理能力。但也是高兴的，就像无意中瞄过一眼的力学难题，并没有想要求解，某一天却忽然悟到答案，那种峰回路转的意外之喜，因为这一点曲折就格外有一种雅致。

张老师看他尴尬，笑道：“既然这样，大家就认识一下吧。”他向杨素打了个手势，向几个新人介绍，“这是杨素，技术部部长，你们的大二师兄，应用物理学的班长。”接着向太真一笑，那女孩子站起来，自我介绍道：“何太真，大一经济学，过来学着做中午的英语节目，请大家多多指教。”

她笑的时候嘴角只是微微上挑，黑眼睛像午后的潭，偶尔折射一点明锐的光。这样的人，怎么肯真心请别人“指教”呢。而且，是“大家”，不是师兄师姐。可是她语气平和诚恳，叫许多人信以为真。杨素坐在座位上，手中握着一支圆珠笔，拇指压着笔芯的控制纽，按出来，再按进去。指头都按痛了，十指连心，心里一个声音重复着：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这才是真正的相遇吧，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

所有的好故事，都是这样开头。

散会后杨素故意走得慢一点儿，避开人群，免得他们再取笑。走到转弯处，却看见早就出来的何太真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他过去叫她：“太真。”她回过头，看见是他，笑了笑，点点头算招呼。

他问道：“等谁呢？”

远远地过来一个女孩子，夹着一个篮球，冲这边大力挥手，叫道：“太真！”

何太真道：“小卢来了，我们要去打球。”杨素只好说“再见”，她忽然又回过头，笑着说，“对了，我名字不好，单独叫，听起来怪怪的，你以后不如叫我何太真。”

暮色渐下，泼溅进她的眼，纵然她笑容明亮，依旧叫杨素觉得怅然。

走远了，小卢问何太真道：“哎，那是谁啊？”

旁边又没什么人，她却故意凑近了，声音压得低低的。何太真闪开一点，笑着说：“电台的同事——你这样，好像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想了想，何太真还是把刚才的事情当笑话讲了。想到那帮人暴笑的场景，她一脚踢飞旁边一颗小石子，嘴上却懒洋洋地说：“学校才这么点人，他见过我也不奇怪。”

小卢大笑，过了一会儿，自己点头说：“嗯，这家伙估计是初恋。”一转头看见太真甩着手腕，笑吟吟地看着她，顿时觉得脊背发凉，忙举一只手说，“我就事论事，我只是评价他的过去，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

何太真不理她，慢悠悠地凑过去。小卢心虚地一笑，退一步，再退一步，终于尖叫一声，抱着球先跑了。

晚上食堂前最热闹。校区离市区远，购书颇不方便，几个书城就趁着新学期开始或者节假日过来做活动。虽然已经是九月中旬，白天还是挺热的，加上这边海拔高，紫外线强，学生们大部分活动都挑在晚上。八点钟后，晚风徐来，与朋友流连书摊，也是一种享受。

小卢转了一圈回来，见何太真正把一套《资本论》放下，就问道：“你不买？你们不是开了政治经济学吗？”

何太真道：“懒得看，现在才大一，看那么艰深干吗？帮我选本合适的书，我打算去听你们基地班的‘西北少数民族史’。”

小卢还没开口，后面有人接话道：“经济学院的学生，大一就应该通读《资本论》，先学好了专业，再去选别的课。”

何太真回过头，就看到一个男生站在那里，冲着她们微笑。他说话的语调平缓，此刻神态也算温和，偏偏不知道从哪里透出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感觉。

何太真也向他笑了笑，问道：“同学，请问你哪个院的？”

男生微笑道：“历史。”

何太真继续问道：“那么，你把《史记》读熟了么？”她声音放得格外温和，脸上笑容无比礼貌。那人看着她，只是笑，并不回答。

何太真当他心虚，缓缓说：“历史学院的学生，大一就该通读《史记》，先学好自己的专业，再来教训别人也不晚。”

小卢在旁边跟着点头，心里乱七八糟地念：以子之矛，还治于子身。正想着，太真拉着她转身就走，小卢还不忘回头向那人做个鬼脸，意思是：狂什么狂！

那人看见鬼脸，不由得笑出声来，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说：“同学，我是笨了点，不过二十四史，我大概三年前就读熟了。”

小卢下意识地转头，看见太真咬了咬嘴唇，脸上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管大步往前走。她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后来太真也忍不住笑起来，揉着脑袋说：“我真的应该去查查流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小卢笑得腮帮子疼，故作正色说：“这个故事教育我们，做人不能太骄傲。”

何太真点头笑道：“就是就是，我以后一定谦虚谨慎。”

小卢又说：“我得找人打听打听这家伙，是谁啊这么牛，把我们家何太真都快噎死了，回头让他给我签名。”太真立即学着《东成西就》里张学友的腔调说：“英雄，签个名儿吧。”

两个人笑成了一团。

第二天晚上历史学院学生会聚餐，其间大有八卦可挖。聚餐一结束，小卢就跑到何太真宿舍，公布她的大发现。进去就看见太真坐在那里，桌上摊着一本书，拿着笔记本奋笔疾书。走近了，才发现她赫然是在看《资本论》。

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

小卢转身拉住一个何太真宿舍的女孩子，指了指，问道：“她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那女孩子摇头。小卢想了想，又问道：“你们下午什么课？”那女孩子答道：“我们没课，她不是去听你们院的课？”

小卢恍然，向坐在桌子前的人投去同情的目光——可怜的孩子，估计被打击坏了。何太真早知道她来了，也没抬头，懒洋洋地问道：“说我什么呢？”

小卢走过去，讪讪笑着，道：“嗯……下午看见他了？”

太真点头。小卢好奇心大盛，问道：“他也看见你了？你坐哪里？”

钢笔写不出来了，太真随手甩一甩，边写边回答道：“第一排，过道旁边。”

小卢目瞪口呆，点头赞叹道：“啊……那还真是，想不看到你都难，那他……什么表情？说了什么？”

太真放下笔，抬起头，伸了个懒腰，淡淡道：“他就那表隋，估计想笑，怕影响形象，就忍住没笑——”

小卢问道：“那你呢？”

太真又把书翻过一页，道：“我就看着他上去啊，难道还能从讲台上把人踹下来？”

事实上，她不是没有过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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