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点点头:“你们到水库工地体验生活之后,我接着来体验了一阵子。我担任过两年工程指挥部的党委书记,这你不知道吧?……你说的许屏,是你们这批美院毕业生中,唯一要求留在水库的,不是么?”
我点点头。
“你有许多年没有和许屏往来了吧!”
“打从分手之后,就没有来往过。”
“许屏以后的情形你都不清楚哕?”
我从李燃的目光里,品出了一点蹊跷。
“这位许屏很有艺术才气吧!”
“在我们班上,他是高才生。艺术感觉极好!”
“这个评价不是你现在当上副市长之后,有意表示的豁达大度吧?”
“我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既然是你心里佩服的一个人才,而你自己又是他的班长和领队,居然三十年来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情况?”
我怎么解释呢?迎着李燃的带点儿责备的目光,我只好歉疚地苦笑了一下。
沉默了半晌,李燃用很轻但却很沉重的声调说道:“许屏犯了罪!”
我一怔:“他犯了什么罪?”
“行凶杀人!”
我头脑里嗡地一响,手脚顿时有点儿发冷,许屏和我尽管不是太熟的关系,但怎么也无法把他和杀人行凶联系在一起。我讷讷地不知道该如何问,问什么。
“幸亏没有把人杀死,但已经构成了犯罪行为。”
“是在六七十年代那场运动中?”
“如果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我还能为他说上几句话。”
“那是在什么时候?”
“偏偏在‘运动’之后!”李燃轻轻叹口气,声音很苍凉,夹着点儿歉然,“嘿,偏在那场大动乱刚刚结束之后不久!不久!……”
“许屏现在在哪儿?”
“你想去看望你的老同学?”李燃的目光很奇特,似乎在追索我的心理的真伪。
“允许我去探望他么?”
“一个副市长想看望一个犯人还能不允许么?”
我和他的目光对视了片刻,至少他看出了我的真心诚意,便抬起手,指指水库中一个影影绰绰的岛子:“许屏就在那个岛上。”
汽艇驶进了一个壶形的山口。
汽艇朝湖心驶去。本来清澈的湖光山色被浪涌搅得一片混沌,正如我此时的心思。我已经没有了游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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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马先生的小说《纸铐》即将出版,要我写一篇序。
我与萧马先生是忘年交,这序是不可以不写的,所以我承诺得特别爽快。
步入中年以后,我大约已写过七八篇序了。既为名人书写过序,也为当年的知青朋友、文学新人以及各行各业热爱文学创作的人士们的书写过序,还为自己大学老师的小说写过序。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为萧马先生的小说写序,却是非常情愿而且非常高兴的事。
因为我们之间的友情在那儿摆着。
友情之于性情中人,是没法儿排除不论的呀。
他说:“我已金盆洗手多年了,竞忽然地心血来潮,重操旧业,既不图名,也不为利。只不过心中仍有些对世事的感慨,渐渐积成块垒,也就重新踱上一吐为快的老路了。除了台湾方面的编辑,你是大陆第一个,也肯定是唯一接触这校样的人。我希望听到你坦率的评价。”
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而我,确实也想看这位沉寂了近十余年,曾经是中国文坛中的老作家究竟写了些什么,怎样写的,写得如何……
粉碎“四人帮”后,大陆文坛复苏,各省作家很快集结为阵容,纷呈风骚。故当年文坛上有“湘军”、“陕军”、“鲁军”、“皖军”之说。
“皖”,自然是指安徽。
而安徽作家中的三位代表人物,是陈登科、鲁彦周、萧马。
我当年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文学部任编辑,曾到安徽组稿。陈、鲁、萧皆北影文学部密切联系的作家,我与他们亦都有友好的接触。
记得三十余岁的我,还曾陪萧马先生到安徽某煤矿体验过生活。午夜惊逢矿井下瓦斯爆炸。突闻警报声凄厉,立即起身加入营救。在黑漆漆的、危险还可能随时发生、瓦斯的有毒气味儿尚浓的深井下,我接近了塌方现场。在我前边一人,因身躯胖大,不易从塌方后尚存的空隙钻过,正欲奋力搬起一巨大的煤块……
我说:“我瘦,让我先钻过去!……”
那人一回头,是萧马。
我钻过去后,劝他不要再往我这边钻了,而他却终于将那一巨大的煤块搬开了……
我们是最先到达井下事故现场的人中的两个,营救工具便是双手……
自此,我们的关系更友好了。
萧马落户北京后,不知何故,竟悬笔不“耕”了。这一悬,就悬了十几年。
不都说“大隐隐于市”么?给我的感觉,他是决心要隐个终生了。初时,他住北影家属区,我住北影院内,见着的时候很多。每见,他必说又读了我的哪一篇小说,并坦陈他的读后感。他对世事看得很深,很准确,常有精辟之语。而反问他在写什么时,他则淡淡地,业外人似的一笑:“不当作者了。只想当一个有水平的读者。”或说:“我热爱生活本身甚于热爱文学创作。”
他爱养花、爱收集工艺品、爱听音乐、爱养鱼。他竞能将几条手掌大的热带鱼养到一尺多长!像观赏鱼之精!我每到他家去,听着音乐,一边与他聊天,一边观赏他家巨型鱼缸里的大鱼。
我调儿童电影厂后,去他家的次数少了。但我们的家仍离得很近,也就是十分钟的路。每年的春节,照例互相通电话拜年,或者,我去他家看望他……
悬笔十余年的他竞又写起小说来!这是我万万料想不到的。 坦率地说,我心里甚至还有点儿挺不是滋味儿。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呀!
近年,其实我心里一直暗暗将他当做榜样,思忖着哪一天也学他,彻底罢笔,也来个隐于市,平平静静地过市民生活,了却一生……
他怎么突然地就又写起小说来了呢?而且一出手便是长篇!
这萧马!
萧马先生这一篇小说内容并不复杂,没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人物也相当集中,属于娓娓道来的那一类——今天,一个当年毕业于美术专科学校,叫丁南北的男人,被任命为某市副市长。新官踌躇志满,意欲在一项旅游工程的开发中大显身手。旧地重至,引出了对他的同学许屏的回忆。许乃当年宗教徒般酷爱雕塑艺术的青年。气质和艺术观上,都有那么点儿接近米开朗琪罗。万万料想不到的是,三十年间许屏一直未离开当地,并且“文革”中一直是“思想劳改犯”。“文革”后又成了杀人未遂的刑事犯。副市长丁南北的惊诧,自然比我对萧马先生又写小说了这一事实产生的惊讶更甚。于丁南北,岂止是惊诧,还是惊愕。这是小说的一个悬念。围绕这个悬念,通过包括许屏妻子在内的几个人物多角度多侧面的回忆,剥出了“文革”中一位艺术青年苦难遭遇的真相。由这真相,又抖出一个“文革”中的事件,那就是,当年不少人都被戴过“纸铐”……
什么是“纸铐”呢?——一张纸,撕两个圆洞便是了。
“自己把手伸进去!”
于是人就失去了自由。从形状上讲,“纸铐”似乎更接近“纸枷”。京剧《苏三起解》里苏三戴过的那种枷。当然,武松、林冲也戴过。但当年人人都是苏三,不见武松,不见林冲。人人都比苏三还苏三。因为,想那苏三,屈打成招之后,是一直要翻案的,一直不肯承认有罪的,一有机会就要力陈清白的。而当年那些戴“纸铐”的人,却是都要装出罪有应得的样子的。那些人中有艺术家、大小官员,还有倔强不屈的许屏。“文革”结束了,获得了“解放”的形形色色的人们,竞皆对“纸铐”事件讳莫如深,闪烁其词。因为“纸铐”的“发明”者又官居要位,大权在握了。这使戴过“纸铐”的某些人,宁肯一相情愿地想象那只不过是当年的一场“游戏”。有一个人不愿如是想象,便是许屏。他认为自己有权讨个说法,并且冲动地那么做了。结果与人扭打起来,使对方受了皮肉之伤。而对方是“纸铐”之“发明”人的儿子,于是成了“杀人未遂”的刑事犯……
正当副市长丁南北以及市长李燃“策划”使许屏获得释放,以用一技之长之际,许屏死在了服刑中……
“纸铐”这一作为小说题目的细节,使我联想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陆名著《红旗谱》中的一个细节——农民的暴动失败了,暴动参与者朱老星逃亡天津途中,被警察纠拿住了。他被处死前所受的刑罚是“举高粱秆儿”——高粱秆儿自然是很轻的东西,人的双手将它举平并非难事。但是,人又能举平它多久呢?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稍一举斜,便有皮鞭抽身,那又是怎样的情形?终于手臂麻木,垂落无力再举时,便要被拉出去砍头了——当谁被明明白白地告之此点,那么所受的就不仅是体罚,也是精神的虐待了……
戴过“纸铐”的人们,也遭受过类似的虐待。没有皮鞭抽身,也断不至于被拉出去砍头。“纸铐”是自己用纸撕成的,双手是自己伸过纸窟窿去的,而且并没人监视。命自己戴上的人的声音,也并不凶吼厉喝。而是那么的平静,仿佛商场售货员指点顾客应该到哪里去付款……然而人人都失去了自尊。都唯恐听到“自己戴上”的话后,戴之太迟,戴之不久。怕它被雨淋湿了,怕它被腕挣破了,怕纸窟窿撕得大了,戴着的双手比戴铐自由。于是,竟有人预先预备下可撕成“纸铐”的结实的纸,练习撕成标准的、真铐之环那么大小的纸窟窿。为的是一听到“自己戴上”的话,即刻以绝对顺良的态度戴之……
而这,无疑是戴过“纸铐”的人们三十年讳莫如深的原因。
悬笔多年的萧马先生,又写出了一部发人深省的小说。
然而,我认为,更加发人深省的,是戴过“纸铐”的今人,对当年事的种种复杂的心理。当他们明白旧话重提显然影响着自己现在的利益时,便对当年事不但变得态度暧昧不明,不但变得讳莫如深,而且企图掩盖真相了。尤其发人深省的是许屏的儿子在他死后给生母写的一封长信。那信又可以看成是中国大陆第一代“新新人类”的“异类宣言”,玩世不恭的宣言。既对历史玩世不恭,也对现实玩世不恭。只有一点显出超乎寻常的“成熟”,那就是对地位和金钱的占有。与父亲许屏那种过去时的中国青年相比,下一代真是老谋深算极了啊!老谋深算极了乃是因为人生理念简单极了。那理念可以一言以蔽之日——恶者全胜,恶者通吃,只要恶得高明。
许屏是艺术至上的。
朱兢芳是爱情至上的。
这样的一对夫妻,生出一个玩世不恭的儿子,是否遗憾呢?
假如有人认为遗憾,那么我认为,他或她对人类社会发展中的一个规律,太缺乏常识。
那规律是这样的——一个企图靠乌托邦式的理想支撑的社会,一旦遭到人为的苦难之劫,其后往往必然有一个精神虚无的时期。玩世不恭的一代,将普遍在这种时期诞生和繁衍。重新结构起一个社会的精神的骨架所需的年头,注定了比原先编织那种鸟托邦式的理想的年头,以及其后所遭到的苦难之劫的年头——加起来还要长……
悬笔十余年间,显然的,萧马先生仍是一个思想者。
而他向我们奉献发人深思的小说,便也是注定的了。
他这一代中国作家简直难以写出别种样的小说。
这是他们的文学之“命”。
也是他们的文学中“毒”现象。
他们肯欣赏别种样的文学,但是他们几乎从来也没有过创作别种样的文学的经验。《纸铐》的问世是我预料之外的;《纸铐》的内容是我预料之中的。
幸而萧马先生尽量未写得过于沉重……
《纸铐》由萧马所著,《纸铐》内容并不复杂,也不存在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人物描述相对集中,文中用娓娓道来的语言讲述着一个叫丁南北的男人,被任命为某市的副市长,新官上任踌躇满志,意欲在一项旅游工程的开发案中大显身手。重回旧地的丁南北,也使他回忆起了过去那段特殊岁月里所遭遇的人和事。那个年代所特有的产物也跃然于纸上,浮现在读者的面前。
《纸铐》由萧马所著,透视动荡岁月下的人格颠覆,剖析一代人的精神苦痛与彷徨,命运蹉跎,轮回几度,激荡起一幕人生起伏的悲欢大戏。
一个叫丁南北的男人,被任命为某市的副市长,新官上任踌躇满志,意欲在一项旅游工程的开发案中大显身手。重回旧地的丁南北,也使他回忆起了过去那段特殊岁月里所遭遇的人和事。那个年代所特有的产物也跃然于纸上,浮现在读者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