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尔干人眼里的树木是会相互走动的,甚至会把另一棵树的根须偷盗到自己的根系中,以便长得比其他的树木更大更高。印第安人要砍伐一棵大树时,则先要用好几天的时间对着这棵树大声喊叫它的名字,当他们觉得树的灵魂已被喊出来时,这棵树就会死掉,他们才放倒它,他们以为这样做并没有冒犯了谁。而我在另一本专门说植物智慧的书里,则看到更多的树种是极其狡黠的,不但会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来争夺阳光而赢得生存空间,还会用比人类更意想不到的谋略来扩大自己的地盘。比如苹果树,就是通过自己果实的香气来诱惑人类采撷它,以便让自己的果籽被播撒到更广阔的地方。
写下这些,我已进入另一个世界精微的序列,别的一头别的手艺已开始来争夺我。让我手上正在使用的文字,悄悄在崩坏。
我的大脑噬噬地发出了某种声响,另一种毫不讲理的思辨方法正伸出手来,砍伐了文字应有的姿态,要我重新说话。在观音山,在它的耀佛岭,在这座国家级森林公园的树林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一队人马中的成员,而成了这座森林里的一棵树,它们拉我入伙,给我好几个名字。
我一下子与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树木们可以挤眉弄眼地说来说去,它们当中谁的鞋已经套在我的脚趾丫上,而我身体的肤色也像树皮那样正在不时地变换着。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内心里出现的毛病,反而有比别人多出来的好。哈,这些亲爱的鬼!
我在它们当中。这是被同意的,也相信已经被同意了。可能是他们(它们?)认出了我,在多年以前,我在它们当中就已经被约定了身份,并虚位以待。我被叫出连自己也早已忘掉的名字,再次被挑明早已明确的关系。这里头,有些话许多人是不能听与听不懂的,他们会反对,但确实如此。
在这座茂密的原生林带里,有许多珍贵的树木已被人用牌子挂上自己的名字,他们的这种爱护,是要把自己所要的什么念头也搭进去。好像这棵树就是这个人,你念出牌子上的人名,他便会从树干里走出来,说明你不能怀疑那时身边只有谁,说明还有另一个谁正站在你附近。你不信,但你诧异的目光已经惊动了对面一个看不见的人。
树干牌子上虽没有我的名字,但我一定也在当中,而且具有更令人信服的身份。
这是真的,上一次是在乘坐缆车去往玉龙雪山的途中,脚底下一棵巨大的铁松突然传来叫唤我名字的声音,我朝着这棵铁松看了又看,并牢牢记住它的位置,并以它所立足的那座绝壁作为标记。我有了期待,下山时,那座独一无二的岩壁还在,而叫出我名字的铁松却已不见踪影。在这里,那叫着我名字的声音又出现了,虽无法考察是不是同属于上一次那个人,但被叫唤的人,还是我。这引起我的警觉,说明我与什么之间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我担心自己会突然蒸发掉,好像一眨眼,我与这座林子会一下子飞走。
他们之中都有谁呢?
眼前这棵与恐龙化石齐名的桫椤,身上有着我相当熟悉的气味,是阳光里与月色下会呈现出不同色彩的那种,上一个星期天坐在我身旁喝酒的某女士,身上的香型好像也有这样的,只是当时,我没有去搜索记忆里被唤起的神秘感,也没有留意这位女士当时说过的什么话与投递来的什么眼神。
现在我想到的偏偏是另一个场所,在极度寒冷的冰川雪地里,我与另一个人大口大口呵气的情景,我们之间说过相当长的一场话,那是在一个路口,彼此都有正要去的另一个场所,并以相互之间的气味为记号,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此刻,我已无法辨认,我所约的人是不是这棵树,树的脸与那个人的脸,有点分开,却值得辨认。也许我们之间,彼此已经发生过变脸的经历,现在用变脸来考量对方的记忆力。而作为只有一次真实的时间,这一次与上一次哪一个更为真实?没准,这两次时间都是真实的,如果我认为它们是真实的话。
另一丛聪明竹明显是掰开许多树木特意赶到我面前的。
昨晚我有过一夜狂草,我已经过了深究杨凝式赵孟頫们书法法度的阶段了,那么,对于这丛聪明竹,我不知道它现在是热衷于杨凝式赵孟頫,抑或张旭与怀素?因为我爱着写字,这些聪明竹就显得比别人有过分的风姿,不但长有我心目中对艺术美学的某种倾向,还明显地,装出对某种书法法则讨好抑或兴趣的成分。
不是睹物生情,我是被叫醒,被带到一张谈论艺术的圆桌上。竹子可以作为毛笔管的部位,有我非常熟悉的手感,我用手轻轻摸过去,一张宣纸上某笔大草的线条便突然在眼前延宕开来,说明我熟悉的艺术生活在这里还有另一种形式,说明一个写字的人他的工具也有自己的生活。不同的是,它现在是以一种幽暗的方式,与我这类人相呼应着,它打出的手势,只有我脸上的表情知道。在另一些场合,我一直认为,是一把笔带领着我写下了一个字,我又怎能怀疑,这些竹不是特意为那些漂亮的字体而生长出来的。
现在,它们凭借着自己的感觉,认出了我这个来自远方的手指上还染有墨香的人,我是它们必须要辨认出来的人。可以肯定,它们与我在广东想要见面的某几个诗人,几乎同等重要,那天晚上,面对一桌子的文人,我突然问:“谁名叫聪明竹?”
这棵水同木明显是老了。在这隆冬季节,虽说是在广东东莞,却也依然能看出它衣衫单薄的样子,以至我们一队人要特意停下来,辨认它到底是已经枯死,还是依然活着。
而昨天,因为这里的气温,我还卸去厚装从商店里买了一件衬衫来穿。那么,一条花格子围巾对于这棵水同木也是需要的?看它朝天张开自己树杈的模样,明显是一个人张着嘴正要说出什么,关于一个可以对话的冬天,它至少已经有了三百年的积累,而我们一队人都只是匆匆过客。
它真的死掉了么?我说:“小丽阿姨!”小丽是我邻居一个退休妇女的名字,每天早上上班时我都看见她在广场上跳舞。一天,一辆洒水车路过那里,我发现她与那群老太婆竞一下子变成了一堆少女;又一辆洒水车路过,她们又恢复成原来的年龄。在这一大片的树林中,它们当中一定也有一些树喜欢在夜间跳舞的,但愿这棵水同木也在当中。在某一瞬间,它们同那群老妇女一样,同样给我带来了真实与魔幻,隐身与闪现的幻觉。
这完全可能,相当多的夜晚,我也是独自过着一棵树的生活。当我过着一棵树的生活时,我身上也被时间以外的风吹过,头发比树叶更沙沙作响。我跑过的山冈,有月色和寂静,其他的树木认出了我脸上的汗水。而那时,我有着另一种不容侵犯的庄严。在树木的心理年龄中,也许这棵水同木比我的年龄更小,它没准还只是一个少女,如果它还是少女,我是会紧张的,并会考虑应该送给这棵树什么款式的围巾。
有人在附近咳嗽着,我立即知道,这个咳嗽的人,一定是一棵黄樟树或者金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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