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鲁编著的《梅里美传奇小说》是梅里美的小说选集，列为“新文艺外国文学大师读本”之一。以梅里美的传奇小说这一题材的作品为角度进行编选，选入梅里美最优秀的作品。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适当也选收一点中篇小说。

《梅里美传奇小说》由郑克鲁编著。

《梅里美传奇小说》收入了世界经典作家梅里美最为脍炙人口的传奇小说4篇，其中包括《马特奥`法尔戈纳》、《塔芒戈》、《伊尔的维纳斯铜像》和《嘉尔曼》。

选本序

马特奥·法尔戈纳

塔芒戈

伊尔的维纳斯铜像

嘉尔曼

马特奥·法尔戈纳

从波尔托一维西奥港动身，沿着西北方向朝这个岛①的内地走去，人们便会发现地势突然之间升高了。三个小时的行程中，曲折蜿蜒的小路时而被大片大片的巨石堵塞，时而被一道道峡谷切断，之后便来到了一片十分宽阔的密密的杂木丛林边缘。在科西嘉，这样的丛林就是牧羊人和所有犯了法的人的家园。要知道科西嘉岛的农民常常把一片树林放火烧掉，为的是不必再花力气去施肥，不过倘若火势蔓延得过了头，就会碰上麻烦。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认为把地上的树木烧成灰，再在上面播种耕作，肯定可以获得一个好收成。这些农民们认为收割麦秆实在太吃力，所以只把麦穗割掉，而把麦秆留在地上。而埋在地下面的树根因为没有被烧死，来年春天一到，便又长出密密的小树丛，不用几年工夫，这些小树就会长到七八尺高。像这样生长出来的浓密的小树林，人们就把它们称为杂木丛林。这样的杂木丛林里有着各种各类的大树和灌木，它们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人们只有拿着一把斧子才能够在这里打开一条通道。还有些地方，树木长得那么厚密，那么杂乱，连山羊也休想钻进去。

倘若你杀过人，那么就请你躲到波尔托一维西奥的杂木丛林里去吧，你只消带上一杆枪，备有火药和子弹，就准保可以平安无虞地打发日子。不过，请别忘了带上一件有风帽的灰褐色斗篷，它是可以用来做被褥的呢。那些牧人们自会给你送来牛奶、奶酪和栗子，你丝毫用不着害怕司法部门和死者家属的追究，当然，有时候你不得不进城去补充些弹药，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八……年，我正在科西嘉岛，那时，马特奥·法尔戈纳的家就坐落在离这样的杂木丛林半法里远的地方。他在当地是一个家境颇为富裕的人，这就是说，他什么事都不做，仅仅靠着畜牧的收入便可以体体面面地生活，他的牲畜都是那些像是游牧民族的牧人们在山里跑来跑去为他放牧的。在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在我要讲述的这件事情发生的两年以后了，那时他看上去最多不过五十岁。这是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不过非常壮实，一头鬈曲的头发像煤玉似的乌黑发亮，长着一只鹰钩鼻子，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对大眼睛炯炯闪光，面色就像皮靴的里子一样。他的枪法百发百中，在他的家乡有那么多的神枪手，但都难比得上他。比如说吧，马特奥打野羊的时候根本不用那种开花的霰弹，他可以在一百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一枪打倒一只野羊，而且说打哪儿就打哪儿，随他高兴。他在夜里打枪和白天一样轻松顺手，像他这样的枪法，没去过科西嘉的人也许根本不会相信，但人们确是这样对我说的。在八十步外点着一支蜡烛，然后在它前面放上一张像盘子大小的透明的纸，他端起枪来瞄准，然后，人们把蜡烛熄灭，过了一分钟，他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开枪了，结果总是八九不离十地打穿了那张透明纸。

马特奥·法尔戈纳有这样一手了不起的功夫，自然名声远扬。大家说他既是善良的朋友，又是可怕的敌手：他乐善好施，肯帮别人的忙，在波尔托一维西奥一带同任何人都可以和睦相处。但是，有人说在科尔特——他就是在那个地方讨的老婆——他曾经非常凶狠地干掉了他的一个情敌，此人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情场上都同样令人望而生畏。可是那天他正对着挂在窗前的小镜子刮脸的时候突然被一颗子弹打中身亡，人们都说这事是马特奥干的。事情过去之后，马特奥才结婚成了家。他的妻子吉约瑟芭起初生了三个女儿（他为此简直气疯了），后来总算给他生了个儿子，他给他取名为弗杜纳托：他的家庭有了希望，他的姓氏也有了继承人。他的女儿们也都找到了好人家，只要他这个做父亲的需要，他的女婿们便可以动刀动枪地帮帮他的忙。他的儿子只有十岁，不过已经看得出是个挺有能耐的人。

一个秋天里的日子，马特奥一大早就和妻子一道离家外出了，他们是到丛林中的一块空地里查看一下他们的牲口群。小弗杜纳托本想和他们一起去看看，但那块林中空地实在太远了，再说也该留个人在家里看守房子，所以父亲没有让他跟着去：至于后来做父亲的是否为此事而感到懊悔，那我们不妨就看看下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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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克鲁

梅里美是一个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他的中短篇小说一向被认为是世界文苑中的一朵奇葩。然而，他并不是以多取胜的。他不像世界上著名的中短篇小说家如契诃夫、莫泊桑等，他们创作的中短篇数以百计。梅里美仅仅以二十来个中短篇，便驰名于法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上，而且占据了一个十分突出的地位。

梅里美在法国中短篇小说的发展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在他之前，法国中短篇小说还未发展到成熟阶段。十五世纪到十，九世纪初，是法国中短篇小说的发展初期，这一漫长的阶段涌现了玛格丽特·德·纳瓦尔（1492～1594）、德·拉法耶特夫人（1634～1693）、伏尔泰（1694～1778）、狄德罗（1713～1784）、马蒙泰尔（1723～1779）、萨德侯爵（1760～1814）等中短篇故事的好手。他们创作的还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中短篇小说，以“故事”名之也许更为恰当。因为，无论从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从结构、叙述等方面来说，这些作品还没有臻于成熟。法国的中短篇小说或许要从夏多布里昂的《勒内》和《阿达拉》（1802）开始，它们塑造了所谓“世纪病”的典型，对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以至欧洲文学，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可是，法国中短篇小说的转折期直至二十多年以后才算到来。当时出现了一大批中短篇小说作家，如巴尔扎克、司汤达等，梅里美则是其中的代表，他堪称法国中短篇小说的第一位大师。法国二十世纪的著名评论家蒂博岱说，短篇小说这种文学样式“在梅里美之前并不存在”。这句话虽然说得有些过分，但把它理解为梅里美是法国第一位真正的短篇小说家，则有精到之处。可以说，从梅里美开始，法国的中短篇小说进入了成熟阶段。

梅里美的中短篇小说的艺术特点和魅力究竟何在？

首先，梅里美的中短篇小说少而精，尤其是短篇小说，写得极为凝练。他的小说美学遵循的是逻辑严密和语言简练，且能激动读者；他认为中短篇小说家的主要优点在于简洁、突出、情节发展迅速。他说过：“我憎恶无用的细节，另外，我认为不必向读者说出他能想象出的一切。”同时，梅里美善于总结别的作家的经验，例如他这样评价普希金：“我尤其欣赏他的简洁和他善于选择最引人注目的特点，同时又摈弃许多会损害思想的细节这种艺术。”他赞赏普希金写得简洁，同样自己也奉行简洁。为达此目的，他的小说有的只延续几个小时（如《马特奥·法尔戈纳》），有的几天，情节单一：《马特奥·法尔戈纳》写的是父亲杀死不讲信义的儿子的故事；《伊尔的维纳斯铜像》写的是铜像杀死新郎的故事；《塔芒戈》写的是黑奴在贩卖奴隶的船上的起义。这三篇小说情节都非常集中。但在构思和写作之前，梅里美却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譬如，《马特奥·法尔戈纳》吸取的素材相当广泛，据考证，梅里美很有可能看过戈丹神父撰写的《科西嘉岛纪游》，其中一则传说《科西嘉人的高尚灵魂》讲的是一个牧羊人为了五个路易，出卖了一个逃兵。他的父亲知道后，认为是给家乡和家族丢尽了脸面，便亲自开枪打死了儿子。另外，1827年7月的《季刊》还发表了一篇考察报告，叙述一个牧羊人为了四个路易而出卖了两个逃兵，他的亲属们认为他玷污了民族和家庭的名誉，把他枪决了。从这两则纪事中可以看到梅里美写作《马特奥·法尔戈纳》的基本素材。梅里美紧紧抓住了这两则故事的骨架：被追捕的人的恳求和藏匿，告密者被盘问并且受到物质引诱，最后他招认了自己的告密行为，受到了惩处。但梅里美作了文学加工：除了开头对科西嘉岛的杂木丛林有几百字的描述以外，通篇几乎没有枝蔓的叙述，小说的中心部分以生动的对话构成，再现了当时的情景，这是对素材的艺术再现。结尾戛然而止。马特奥冷冷地回答匆匆赶来的妻子说，他在“伸张正义”，吩咐妻子把女婿叫来，大家住在一起。梅里美不作一字评点，让读者自去领会内中的余味。这种写法何等经济！梅里美的短篇往往不长，《攻占炮台》也就三千字左右，却从一个侧面写出了拿破仑进攻莫斯科那场战役的情景，表现了短篇小说以小见大的特点。梅里美的简练还表现在这一点上：他只在有决定意义的时刻或写到重要场面才展开叙述，其他情节一笔带过，节省笔墨。他往往用有承上启下作用的字句来分阶段，点明这些重要场面的到来。例如《塔芒戈》，在高潮到来时，梅里美这样写道：“长时间的等待过去了，复仇和自由的伟大日子终于来临。”接着是黑人起义的壮烈场面。有时梅里美用删节号分阶段，略去多余的话：《塔芒戈》的末尾叙述到船上只剩下塔芒戈和爱歇两人后，是一行删节号；爱歇死后又是一行删节号：略去累赘的交代，叙述显得极为简练。不过在简练中保持层次分明。尤其是《马特奥·法尔戈纳》，发展脉络非常清楚：第一阶段写巡逻队追逐强盗，故事发生在马特奥“离家几个钟头之后”；第二阶段写孩子出卖强盗，从“过了几分钟……”开始；第三阶段写马特奥回家：“兵士忙忙碌碌……”；第四阶段写马特奥杀子，从“约莫过了十分钟……”到结尾。环环相扣，交代清楚，衔接利索，迅速推向高潮。梅里美的小说虽然简洁，却仍然写得激动人心。他善于表现事件的悲剧性因素：马特奥杀子不动声色，愈加显示了这个结尾的悲壮意味；嘉尔曼之死的场面并没有大段的铺陈文字，梅里美强调的是人物抱有的命运观念，这反而加强了悲剧色彩。总之，简练、层次分明、紧凑、高潮突出、扣人心弦，这些优点就是梅里美的短篇在形式上达到的高度。短篇小说顾名思义就是写得短，因而简洁明晰是短篇小说本身所要求的要素之一，梅里美在这方面刻意求工是抓住了根本。

……

综上所述，梅里美成为法国乃至欧洲杰出的中短篇小说家，绝不是偶然的。他继承了法国文学的优秀传统，又得到了发展中的艺术表现手法的启迪，并且吸取了外国作家的成功经验，从而把中短篇小说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高度，可以说在这一领域独擅胜场。不过，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梅里美的中短篇小说也还未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纪德说过一句颇费思索的话，他认为梅里美的作品有一种“多余的完美”。梅里美的中短篇小说是不是还有一点斧凿痕迹呢？他对现实的反映不够直接、不够敏锐、不够深刻，应该说是他的中短篇小说存在的瑕疵。但这些缺点只不过是白璧微瑕，无损于梅里美所获得的杰出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