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阑了,席散了,主人霍去非夫妇,恭恭敬敬,一直把客人送到大门口,连他的老太爷霍有财也跟在后面连连拱手,表示情意的隆重。
要看上海的丰足与和平,酒席筵前的确是理想的所在。而肚皮吃得太饱,闲闲地散步一会,对于不上不下的中等阶级来说,又不失为一种最好的运动,如果有同行者随便聊聊,言不及义,自然更合乎卫生。
我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嘀咕。听说霍去非很久了,这一晚跟他却还是初会,温文而潇洒,俨然是一个有修养的少年绅士,虽然他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儿子。奇怪的是他父亲,比照着看更显着差劲,一张拔长的特号马脸,白里带青,暴着牙,鼻梁上却架一副墨晶眼镜,老像在黑镜里窥人;形容委琐得不顺眼。他不像霍去非的父亲。据说他在上海拥有很多地产房屋,虽不出名,算得上有数的殷实之家。如果谁看了他这样子能相信,我敢打赌。亏他还是个颜料商!请想想两次世界大战期间,颜料在市场上的身价罢。特别得很,这个人身上毫无光彩,有的只是过多的幽默感。
不知道谁在问:
“今儿霍家请客到底为什么?”
被问的是老杭。姓杭,又是杭州人,大家就管他叫杭铁头。他跟霍家是同乡。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句,充满嘲笑地说,“瞧你们!刚啃了人家的,背过身子就猜疑。要怕不干净,不是已经晚了吗?”
老杭说话爱痛快,而并无恶意,说完他笑,大家也笑了。客人是他代邀的,主人事先声明,旨在“联络”,没有别的意思。在讲情面的社会,多少宴会都是这么来的。要追究作用,说有呢,它是没;说没呢,可又不见得。当时政治协商会议正在重庆开的一团春风,大局眼看要有个变化,风尚所趋,我们这些穷文人、新闻记者、杂志编辑之流也就沾了光,被认为有联络的资格,可以被请到富贵人家的大客厅里作客,谈谈有关时局的话题了。
又有人问:
“听说霍家好客不是?”
“才怪呢!”老杭说。“霍有财在家乡有个诨名,叫‘断六亲’。因为他戚族本家,概不往来,春秋祭祀,也只斋上三代的直系祖宗。霍去非倒是爱找朋友上他家里去吃便饭,只是以学者名流为多,意在装点风雅,跟斋祖宗的味道差不多。今儿父子同盟,似乎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我看年月是在变了。”
我们来到了四川路桥,苏州河的黑流闪烁着灯影,摇曳而恍惚。老杭回过他的铁头看了看邮政大厦上面的大钟,那钟已经快指着十点。
“霍家父子俩,都够瞧的!父亲悭吝,儿子懦怯。故事说不完。”老杭说。“时辰到了,我得上报馆了。咱们有空再谈吧。”
说着他就自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的身上永远有新闻记者那种张皇迫促的神色。
没想到,霍去非第二天就来登门拜访。态度很谦恭,没有一般大少爷的标劲。谈吐也相当地好,上下古今,无所不谈,说明他是颇读一点书的。以后他又找机会连来了几次,慢慢地厮熟了。他一再说他对政治不感兴趣,可是他显然很关心当前的政治情势,常常以将来共产党上了台,如何如何为问。
“王先生,”有一次霍去非忽然郑重地说,“我想拜托您,您给我找个事做好不好?大小不拘,公务员什么的,都行。”
“你要找事?”我至少有点惊讶。
“真的,真的!”他急迫地申说。“我确实想找事。”
沉默了半晌,他忸怩地笑了笑:
“您准听人说过我父亲。照我家里的情形,按说我不必急于找职业。可是您不知道我父亲的性情,他只给我五千块钱的月规,不够坐几趟三轮车的。我不找事怎么成?再说在这种时代,有个职业,也省得人把我看成小开。”
我说:“哦。”我不能够再多说一个字。
“没办法,我父亲是个商人,他什么都不懂。他的生活里只有两件事,抽鸦片和买金刚钻。先前家里有烟枪,后来叫人暗算,敲了一竹杠,从此一直就在外面躺小烟馆,多脏的地方他都躺得下去。到了深夜,瘾过足了,照例在家里一个人玩他的钻石,在定造的台灯底下,用显微镜细细地看。他认为钻石永远值钱,还有个好处,轻巧,容易收藏。他藏在什么地方,我母亲常常不知道。店务他倒是不大管的,那儿有一位老账房,还是我祖父手里的人,是个孤老头子,忠心可靠,所以父亲相信他。”霍去非顿了顿才接着,“您知道我爱买书,我父亲可最恨这个,自然决不肯给钱。我好容易说通了账房,找了两家书店记账,逢年逢节到店里收钱。可是太多了也不行,父亲知道了更大吵大闹;没办法的时候,只好由母亲出来打圆场。我那几架子书,就不知道有多少故事!”
他的可惊的坦白打动了我。他激动地说话的神气,似乎就掮着无穷的痛苦,并且是这世纪老一代人所加于年轻一代的共同的痛苦。
“这样的父亲,您想想,怎么受得了!所以我想找事——”他加重语气,表示他的决心,“我想离开这个家,我腻透了它!”
忽然,平空掉下来似的,从哪儿抛过来一句话:
“你有这个种吗?”
霍去非没有提防,仿佛神经上受了一箭,仓皇四顾,非常惊讶的样子。听那充满讥嘲的口吻,我却早已明白了是老杭。这个杭铁头,人还没有进屋子,话却已经走在他头里了。
果然,进来的正是他,笑嘻嘻地问着霍去非:
“你尽发牢骚有什么用!你敢动你父亲一根汗毛?”
“这不是牢骚,这——”霍去非分辩地说。
老杭一屁股坐在霍去非旁边,看着那种狼狈的样子,似乎动了一点怜悯之情,剔除了嘲笑的成份,声气就恳切得多了:
“去非,我不知道说过你多少次了。咱们自小是朋友,不怕你生气。你的生活态度实在有问题。这么大个子,还老向父亲手里要几个小钱,买点不痛不痒的书,吃吃小馆子,对付着混日子;要不就发发牢骚,背后骂骂老头子,这算什么!”
霍去非似乎被击中了要害,许久没有回答。老杭忽然又换了一种口气,一本正经地问道:
“你要用钱是不是?你要不要借麻衣债?”
“什么?”霍去非吃惊地问。
“你不懂?上海有些小开们,遇着老头子手紧,就找人借这种债,到老头子死了才还,不过利息重一点。”老杭说得不动声色,连我也看不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要借麻衣债,我有路子,万把美金不成问题。”
霍去非更加吃惊,他的尊严显然受了伤害,脸色变了,声音都变了。
“这,这不是开玩笑!”他结结巴巴地,只说了这一句。
“不是玩笑,我这是真话。”老杭平静地说。“我要是你,你猜我会怎么办?老头子不给钱,我就跟他闹,家宅都给翻个身。”顿了顿,又补充说,“我要像你这样家里有钱,如果不能放开手,拿钱作点有意思的事,你猜我怎么着?——我要想尽方法把钱弄到手,玩也玩个痛快,至少把钱散出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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