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是一位思考的写作者，他在精神上坚定地属于“五四”、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青砖眼》中，一场司空见惯的搬迁纠葛被深化为关于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关于我们实然的生活和应有的生活的复杂冲突的戏剧。

『民生门』老宅的黯沉青砖，凝视一个家族的绵延，王爷、强盗、公主、官员、平民，谁真活着，苦活着，瞎活着……

《青砖眼》这部书承续了中国现代精神中一个核心意象：古旧的房屋，人在房屋中韵困守或出走，新的世界的降临……在自鲁迅以来不绝如缕的一脉传统中，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纷乱纠缠的断裂和冲突被思考和表现。

黑子／1

刘颖欣／7

刘丁／13

乔清儒／24

刘颖欣／34

马奎／40

黑子／46

刘颖欧／54

刘丁／58

乔清儒／66

马奎／72

刘丁／78

黑子／86

刘丁／91

刘颖欣／98

马奎／103

乔清儒／108

刘丁／114

黑子／122

刘颖欧／128

马奎／136

乔清儒／140

刘丁／145

黑子／153

刘颖欣／158

马奎／164

乔清儒／168

刘丁／173

黑子／181

刘颖欣／185

马奎／190

乔清儒／195

刘丁／200

黑子／211

刘颖欧／217

马奎／224

刘丁／227

贾桂贤／230

黑子／232

刘颖欣／234

马奎／237

后记／241

讨厌的三月，天上扣个大锅盖，闷闷的。

下午，我放学回到家。院子外，拆房子的铁锤噗、咣地砸，震得我脑袋大。一群虫子飞进我耳朵眼儿，嗡嗡，嗡嗡死命地叫，有根绣花针在那儿扎，疼沿太阳穴往上走，麻酥酥的冷顺着筋爬上头皮。我脑袋涨大了一圈，胸也憋气，忙放下书包跑出门去。

我跑到路边。嘀，嘀嘀，远处的大汽车按喇叭，轰隆隆从我身边驶过，奔远方去了。我穿过马路，风吹草声，荡来清爽，不远的河哗啦啦，哗啦啦地流。草地凹凸不平，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河边。我蹲下身，抚摸它光洁的背，凉水滑过指尖，它悠悠地唱，轻快地走。

姥姥说，世上的河水不走，是人走。我不信。我说：“水水，你别慌走，陪陪我，好吗？”它哗哗地笑，浪花溅我手上。“你呀，真是个小淘气。”啪，我打水一巴掌，它还笑。

“喂，小瞎子。”孩子王朱胖子在远处喊，嚓嚓嚓，他领几个孩子快跑过来，嘴呼呼地喘。

“臭胖子，谁瞎啦？”我瞪他。你懂什么？我生活在明亮的世界，我可以看见红，看见绿，看见天，我手一指，说：“这边是草，前面是河，我啥都看得清。”

“你眼力真好！就会翻白眼。这是几？”朱胖子问。

有东西在晃，我猜：“是一，对了吧？”他们几个人一起哄笑，哈哈哈，是一，眼力真好，呵呵呵，好大的一。很闹，我讨厌听，斜脸鄙视这群小傻子。

“一个屁！是二，你这头瞎驴。”他狠狠骂道。

“瞧笨得像头猪。”

“你这瞎狗崽，骂谁？”

“你是肥猪。”我小声嘟囔。

“臭瞎子，你家都是癞皮狗。”

“谁赖皮？”

“你，就是你。”他揪住我领口，来回推搡，我两手来回抓，用手指甲挖他脸。

“反了你，揍，揍扁他个小瞎驴。”他说完，几个人一哄而上，雨点般的拳头落我身上，我鼻子挨两拳，酸疼。我脚下一滑，跌进水里，水浸入我裤裆，顺屁股沟往上爬，凉飕飕的，不由嗯嗯哭起来。他们叫着“癞皮狗，狗赖皮”跑远了。

我爬上岸，风吹进湿衣裳，冷，我两胳膊抱得紧紧的，上下牙直打战，嘴又腥又咸，天像糨糊，黏叽叽粘在眼前。

我冷颤颤，抹着鼻子回了家。

“又打架了？没见过流鼻血的男人，真丧门星。”咚，舅舅放下茶杯说。

姥姥沙沙走过来，一把抱起我，纸卷塞进我鼻孔，说：“黑子乖，不哭，谁欺负你了？”我趴她肩上哽咽，上气不接下气，话堵在嗓子眼儿。姥姥拍拍我的背，安慰道，“不哭，乖孩子，好了，不哭。”她嘴吐出的气，有股油菜花味儿，我搂紧她脖子。

“你长大了，姥姥抱不动，去换衣服吧，别感冒了。”姥姥放下我。

我穿过走廊，闻到股潮湿的腐味，凉风透进湿裤子，我不由打个寒战。一只老鼠蹿过，凉爪子触到我的光脚面，我惊一下，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摸到柜子跟前，脱下湿漉漉的衣裳，拿毛巾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趿拉、趿拉，舅舅穿拖鞋跟过来，假惺惺地问：“他妈谁欺负你了？”

我牙咬得紧紧的，就是不说。舅舅从小讨厌我，我恨他，冲他翻白眼。啪，他一巴掌打我屁股上，说，“一条养不熟的狗。”

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可我能干，姥姥常夸我有出息，比谁都强。猪头叫我赖皮，是因为不搬家。我喜欢住这儿，这里离小河近，院里有凉亭，有树，竹林边还有我盖的小房子。我常帮姥姥买盐、酱油，出门右拐，走三十五步，还有奶油冰棒吃，换新地方，我不会习惯的。

我回堂屋，坐小板凳上，屁股仍有点疼。我摸着熟悉的字，念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叮当、叮当的拆房子声，我只间歇听到自己的声音。

晚饭桌上，姥姥给我碗里夹菜，让我多吃点，早长成男子汉，再不受人欺负。“你这野种，眼瞎还成天惹事。”舅舅说。

姥姥生气了，骂他没规矩，成天瞎混。咚，舅舅撂下饭碗，气呼呼地说：“房早晚让人扒了，都撵大街上去。”他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姥姥叹口气，说：“孽子。”

我问姥姥：“为什么舅舅老说我野种？”

她说：“野种有什么不好？狮子老虎都是野种，山大王，威风着呢！你说鸡啊、鸭啊、猪啊，长大就被杀，牛生来挨鞭子，受不完的罪，家养的东西跟你舅舅一样，没出息。”她哒、哒地捻佛珠，又开始念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妈妈快回来了，我要问她，我到底是不是野种？

礼拜六，妈妈从香港出差回来，跟乔清儒叔叔在房间聊天。他是研究生，住邻居，在市文管所工作，跟妈妈很熟，妈妈吁吁地倒水沏茶。我啃着妈妈带回的瑞士巧克力，浓香在舌尖转悠，顾不上跟他们说话。

“颖欣，你怎么黑了？”乔叔叔的茶杯轻轻地放桌上问。

“尖沙咀，大法院，九龙，天天在街上转，能不黑嘛。”

“健康，健康，怪我不会说话。香港是购物天堂，买回什么好东西？”

“一条金项链，周大福的。”我听见妈妈开盒子的声音。

“真漂亮，挂脖子上才好看呢。”他把东西挂我脖子上，凉丝丝的，我胸脯不由挺了挺。

“瞧你这小鸡胸，越挂越丑。”妈妈说着把项链摘去。

“颖欣，戴上让我瞧瞧，一定很美。”

“嗯？瞧你。”咔，盒子关上了。

“嗨，我又说错话了。”哒，哒，他走去窗边，哧，哧，他手在窗框摸，啪，啪，他巴掌拍了拍，又说，“可惜，太可惜。”

“早拆早清静，老房子，招白蚁。”

“你知道吗？市里以房地产，还是以旅游为导向，分两派。”

“咳，各部门争利益打破头，提它干什么？”P1-4

王江是一位思考的写作者，他在精神上坚定地属于“五四”、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青砖眼》中，一场司空见惯的搬迁纠葛被深化为关于文化认同和身份认同、关于我们实然的生活和应有的生活的复杂冲突的戏剧。合上书时，我们会感到，事情远未解决，或者说，事情解决了，但“民生门”仍立在那里，向我们提出问题。　  ——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