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蝗虫把天都要吞了
哥哥点了灯,拎着在弟面前晃了晃。那天天很黑,四下里像被人泼了黑漆。屋外听得见咝啦咝啦的声音,不是一声,也不是一阵,是持续不断。从早上一直持续到现在。“狗日的蝗虫,扫地样哟……那么好的麦子没影了……全让狗日的蝗虫毁了。”哥在昏暗里说着。
“这句你都说了好些遍了……”做弟弟的说。
“好些遍好些遍,那又怎样?!”
灯影里,弟也眨了眼看哥。
哥说:“队伍据说要开拔了,说是往南走。”
弟说:“往南走往南走……”
“看你说的,往南走……我一走,家里就你一个人了……”
“一个人就一个人……”
“你才十二岁呀,叫哥怎么放心得下。”
“放心不下你不会跟队伍上说?”弟弟朝哥翻白眼,他的脸很圆,眉呀眼呀嘴巴鼻子全放在该放的地方。
“说什么?!”
“你就说让我跟队伍一起走就是了,我也当兵吃粮。”
“你做梦吧……看你这么说……你才多大,没根枪高……”
弟弟还那么伸长脖子,他朝黑暗里啐了一口。
“你啐我?”
“我没啐你,我口里有痰,我喉咙间痒,忍不住就想啐嘛……我就啐了……”
“我说你没枪高,你就啐哥。”
“我没啐……没枪高我能做别的呀,队伍上也不全都扛枪的。”
“队伍是有做杂活的,送信的吹号的做马夫伙夫的……他们也不会收个半大的孩娃儿的呀。”
“你说的?”
“这不明摆了的事吗?”
弟弟黑了一张脸,他不看他哥,他看角落。
“你就不会试试?”弟弟说。
哥哥说:“试试就试试。”他想,就张张嘴的事。
天刚亮,崔工胜就翻身起床。推门,看见田像才剃过的脑壳,那些麦,只存些茬茬了。远处,一片黄烟弥漫,他知道那不是烟,是蝗虫。
崔工胜站在那发了一会儿愣,他朝那边啐了一口。鬼蝗虫,有本事你把日头也吃了?把石头吃了?他心上那么说。
走到巷口,他看到吕大每了。吕大每在屋檐下抽烟,气下得猛,呼噜呼噜地响。
“蝗虫把天都要吞了,你狗日的悠闲自在坐檐下抽烟,看风景呀?”崔工胜说。 “我看看它们有多大能耐……”
“能耐不能耐,反正蝗虫飞过的地方庄稼就毁了……又要饿死人了。”
“你管它,又饿不死咱。过几天队伍开拔,据说往南边去,南边有好吃好喝的,南边又没蝗虫……”
“可是我家崔工利呢?”
抽烟的男人才抬起头,说:“是哟!你家工利怎么办呢?”
“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你和师长说得上话,你去跟师长说说,也许他需要个马夫,也许他需要个端茶倒水的勤务……”
吕大每是司务长,也就做些采买的勾当,师长那要好烟好酒的,就会支使他去办。他能随便进师长的厢房。至于他说是师长的远房亲戚,这就难说了。没人去师长那对证,谁敢问这事呢?就都信了他。
崔工胜说:“你是师长他远亲,你有面子,你去给我说说。我会记得你大每的人情的。你知道我工胜是个讲义气的人,我要还我会还……你这个人情。”
吕大每想说什么,看见对方眼里泪花儿叼着,没忍心说出来,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你看你不必弄出眼里湿东西嘛……你是个男人呀……”P1-3
后来的事实证明,崔工胜没有打中他弟崔工利那只胳膊,那颗子弹击中了他弟的背部并从那穿过心脏。
那一枪之后,喊杀声和枪炮声突然止息了,响起的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先是一声,而后是一大片。
山腰掩体里的洪天禹和他的军官们都很诧异,他们往山下看,那时候烟也渐散去,他们隐约能看清两岸大致的情形。那里很宁静,何曾有过战事?只有哭声像烟那么缭绕升腾,一阵阵漫过来。谁家天崩地裂?有人如丧考妣。
洪天禹没有被加官晋爵,也并没天塌地陷万劫不复。他跟上司解释这段蹊跷时说,鬼晓得,赤匪用了蒙汗迷魂烟,当时弟兄昏倒一片……南京方面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深究,鬼都不会相信有蒙汗迷魂烟之说,就连洪天禹自己也觉得这说法滑稽不堪。上司没有深究的原因也许他们觉得南路军并没损兵折将丢城失地,有些“瑕疵”和“蹊跷”微不足道,毕竟北路军所辖几路大军的进剿大部分占了上风。以此看来,“赤匪”将一蹶不振,他们将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南京方面觉得要做的大事实在太多。
那些天,洪天禹不敢怠慢,他下令严防死守。
针对三个种棉高手的护送行动不得不中止。首长说,另觅良机。
三个种棉高手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们平静淡定,说那就等等。他们笑笑说,人不留客天留客。
但似乎一直没有更好的机会。很快,红军发现,这一回的围剿非同以往,对方除动用百万大军外,还集中了最精锐的情报人员和特工,对苏区的交通线制造了很多麻烦。为安全起见,三个种棉高手一直没走成。
他们觉得没什么,他们已经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他们说,客从主便随遇而安。
首长说,只有过些日子再说了。这句话,那年中他说了好几次。
然后是高虎垴血战,苏区失去广昌北大门。再后来,红的一方每况愈下,苏区被一只巨手扼住了脖子,与外界的交通线被敌人彻底切断。
一年后,他们决定转移。后来,这一次的行动被称做长征。
三个种棉高手被编入红星纵队,随军转移。红星纵队是红军首脑机关和重要部门。三个男人并不完全理解首长的用心,他们把一切都当做别样的生活。他们跟了首长和那支军队度过了一年艰难的日子,走过了一段非同寻常的路程,来到了陕北一个叫延安的地方。然后,首长对三人说,也许这个地方能发挥你们的专长成就你们的事业。涂天让说,可惜那些仪器连同银行的印钞机一起丢在湘江里了。首长笑笑,说,这个不难。很快,他请人到西安等地弄来了相关的仪器,在杜甫川自然科学院成立了棉花研究所。首长还亲自手书了一副对联贴在那间屋子门的两边。“土能生万物,地可降干祥。”首长说这是土地庙前的对联,我写了送你们。
涂天让说,怎么我总觉得吃苦受罪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一天?查恒有和潘耕晨都点了点头。那天大雪覆地,他们和一群士兵进入了一个叫南泥湾的地方。十八天后,那里有了一片处女地。他们从三原购买了九大车棉籽,又从武功运来甜菜和西瓜种子还有果苗。
后来,他们看见女人们在窑洞前纺线线,总要多看上几眼。他们觉得那些线线,根根牵着他们的心,让他们激动不已。
崔工胜在当年部队换防时做了逃兵,他趁了战乱改名换姓一直呆在船山,他做了丰宜号铺子的伙计。没人叫他“鸭嘎嘎”了,因为他变得沉默寡言。他埋头学做糕点,没多久就手艺纯熟。他把自己亲手做的第一笼糕放在他弟崔工利和“唢呐”张保贵等人的坟前。他再也没进过那些窑子和赌场。后来,最高长官的公子在赣南实行新政,并推“新生活运动”,崔工胜被推选为生活模范。
那年掌柜司马怀的独子染了天花亡故,崔工胜被招郎做了掌柜家的上门女婿。十五年后,他除了已经是船山丰宜号铺子的掌柜外,还开了一家酱菜作坊。那一天,他正和几个伙计往大坛子里装萝卜干,那些萝卜干是捐给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的。有人跟他说有三个外地来的领导找你。
他认出其中的一个,竟然是他的舅舅潘耕晨。他舅潘耕晨摘下头上的那顶帽子对他说,当年我给你们写了好些信。崔工胜说,我一封也没收到。他们说起往事,相顾无言。他舅潘耕晨对另两个男人说,我说当年看见了我两个外甥哩,我没看走眼。
他们去了崔工利和那几个红军战士的坟,他们想了很多,但他们没说话。
他们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感慨不已,这哪是三僚几公能掐算得准的哟。他们当然说起三僚四公杨怀亮。杨怀亮死于长征途中,他当然事先也不知道自己会是那么的结局。
船山并不是一个完全虚构的地方,当年,红白交界的赣县,有过一个叫江口的小镇,那里,曾是红白间的缓冲地带,那地方红的白的都共处一地,相安无事。并不因为什么,只是各方都需要这么一个地方,贸易、情报、交通,甚至战事,都需要这么一个地方。在很多人看来,那是个陌生的地带,但却是他们都向往的地方。有一天江左和江右的“弟兄”彼此发现,原来他们以命相搏的目标,也不过就是他们眼前的那么个世界。张品成著的《陌生地带》以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国共对峙的历史事件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赣南山区的故事。
张品成著的《陌生地带》这部小说采用多视点多线索贯穿并进的写作方式,主线是蒋介石进行第五次围剿前夕,冯玉祥部下的军阀洪天禹被派往九江附近布防,红军和白军隔着一条江对峙,于是在江中一个叫船山的地方,红白两股势力在决战前夕开始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争夺战……而小说的副线,则是三个在民间招募到的种棉花大王,被一条看不见的交通线安全护送到红区,开始了他们人生中始料未及的一段经历……小说强力揭示了人心才是胜利的保证,得民心者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