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还乡》深度呈现时代转型中小人物命运,实力作家石一枫十年中短篇精选。
石一枫的小说,重在阅读的趣味性。生长于政治文化中心的各种优势和优越,使他有着稳定的自信和自嘲的力量。其写小说的目的好像是为了给中国读者或者说年轻读者开开眼界,展示北京人的生活,呈现一幅京城青年众生相。此处京城,不是外省人的京城,不是漂泊者的京城,所以就没有酸葡萄和苦咖啡,而是原汁原味大碗茶,从容,调侃,自嘲,驾轻就熟,信手拈来,写者轻松,读者愉悦。小说里的人物是这个时代的多余人,但恰恰是这些多余人的眼光为我们提供了理解、认识这个时代最犀利的视角。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幽默、自嘲和嘲讽。
《小李还乡》是实力新锐作家石一枫的中短篇小说精选,收入作家创作多年来的代表作,囊括《不准眨眼》《小李还乡》《营救麦克黄》等有影响之作,作品深度呈现了转型中国的的时代症候,是一个作家对我们时代的严肃思考。
神老k
神老k的故事,是我大学的班主任牛可讲起的。牛可老师仅仅比我年长十岁,来自遥远的甘肃。每年的寒暑假,他都要横跨半个中国,回到故乡探亲,这使他时刻带给人风尘仆仆的形象。而他的声音像钝器一样低沉、洪亮,正好适于传达大地的辽阔。
2000年3月,牛可刚刚从天寒地冻的老家回来,所以身边洋溢着与季节不相称的冰冷味道,而我正在经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恋。两个与春天隔绝的人坐在青年教师的单身公寓里。当时我辩证地认为,得手的恋爱是一次性的满足,而失恋之后需要找不同的人,遍复一遍地重温痛苦,最后也能达到有益身心的效果。所以我正在尽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脆弱的人。就像湖面上的最后一层薄冰,准备在早春的阳光中怅然若失地融化。然而牛可却用另一种方式善解人意:从冰箱后面拎出一瓶廉价的威士忌酒,目光如炬地审视着我说:
听说你很能喝啊。
我需要的是3月的阳光,他却点燃了冬天的烈火。在激动的对饮中,谈话很快跑题了。从爱情的失落到家庭的温暖,很快又引入了牛可的乡关之思。他讲起他的父亲,老人家早上夹着公文包上班,晚上夹着大棒回家,少年牛可的脑袋像一颗永远也敲不碎的核桃,直到考上大学。居然还是整个儿的;还有一种童年游戏,把一寸来长的铁钉绑上红绳,做成飞镖,很多孩子被迎面戳中,不是变成独眼龙,就是变成二郎神:以及一起口角,发生在牛可八岁那年,他和另外一个小孩相互吹嘘,牛可说:
我爸是车间主任,带着两百人打死你爸。
后者回答:你爸爬得上高楼么?我爸是建筑队长,从高楼上扔下来两百块砖头砸死你爸。
牛可词穷,怒不可遏,掉头就走,复而归来,引一大斧,斫之立倒(原话)。讲到这里,牛可羞涩地笑了:年轻不懂事。接着,那个叫做神老k的人走上了我们的酒桌。牛可说,比起这个人,他那点事不值一哂。他歪头看着杯底,眼睛越来越迷离,全然不顾我在身边,自顾自地在回忆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最后见到神老k,就在半个月前。
当时牛可在张掖站下了火车,一天一夜的硬座让他头晕脑涨,臭屁滚滚。他和乡亲们拥挤在出站口等着验票,前面的一个矮个子忽然叫起来:
你他娘的腿顶到我的胯骨啦。
因为听到了阔别已久的乡音,牛可反而对他面露微笑。那汉子却跳起来,当胸给了他一拳。双方一边往前挪,一边面红耳赤地讲理,并且约定到了没人的地方再开打。然而出了站之后,对方却像兔子一样跑了,这时牛可才想起来摸摸自己的皮包,当然为时已晚。
在西风呼啸的夜里,牛可孤身~人,哈欠连天。父母早已经睡觉了.他不好意思给家里添麻烦,于是决定走上二十里路。即使对于一个西北长大的男人,这也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也许会有更加彪悍的人正在等着伏击他。牛可用仅存的三块钱买了一瓶土产烧酒,一口气喝光,然后开始赶路。
他需要顺着一条黄土大路走过工厂区,然后回到地委大院。一出火车站,身边立刻一个人也没有。风声像一个农妇正在凄惨地唱歌,扬沙漫天,牛可的眼睛都睁不开,又觉得路两旁有东西在抖动。这让他更加恐惧,于是忘乎所以地奔跑起来。他看到工厂区的烟囱时,胃里好像有一盒火柴同时点燃,嘴里好像含着一把盐,怎么也吐不出来。厂房黑黝黝的巨影变成了怪物,夜风的呼号仿佛是它发出的。这里的工人是一些野性难改的人,加之效益不好,隔三差五就要制造一些恶性事件。牛可心慌意乱,幸亏看到了厂子侧门旁的一盏灯光,隐约在风沙里飘摇。
他跑进那家小卖部,正在打盹的店主脑袋像弹簧一样弹起来。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像风干的橘子皮,一头白发。牛可气喘吁吁地瞪着他,那男人忽然说:
你不是那个牛可可吗?
这让牛可很诧异,他半天也无法把这个男人和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名对上号。对方反而比他还要窘迫,愣的时间比他还长,最后扭过身去,向里屋喊:
你来看,是不是牛可可?
一个胖胖的女人走出来,她披着一件军大衣,脸却像剥了皮的橘子一样水灵。相互鉴定之后,还是对方先说:
真是牛可可。十年前就走了吧。
他们给了牛可一瓶汽水,又从炉子上给他拿了两个包子。吃完之后,牛可要出门。两个人都没有送送他的意思。门上挂的棉被噗啦一声落下来,牛可在路上捉摸,这个奇异的经历让他忘记了恐惧。直到叫醒地委大院的看门人,他才想起那男人长发下的左耳好像少了半边。这个电光石火的发现让他自己哆嗦了一下:
这不是神老k吗。P1-3
摆在读者诸君面前的,是长江文艺出版社接续着“跨世纪文丛”,新推出的“新世纪作家文丛”。
在20世纪的1992年至2002年间,长江文艺出版社聘请资深文学评论家陈骏涛,主编了“跨世纪文丛”,先后推出了7辑,出版了67种当代作家的作品精选集。因为编选精当、连续出书,也因为是一个在特殊时期的特殊文学行动,“跨世纪文丛”遂成为世纪之交当代文坛引入注目的重要事件。当时,主编陈骏涛在《“跨世纪文丛”缘起》中说道:…跨世纪文丛’正是在新旧世纪之交诞生的。她将融汇20世纪文学,特别是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变异的新成果,继往开来,为开创2l世纪中国文学的新格局,贡献出自己一份绵薄之力,她将昭示着新世纪文学的曙光!”这在当时看来实属豪言壮语的话,实际上都由后来的文学事实基本印证了。“跨世纪文丛”出满67本,已是2l世纪初的头两年。《中华读书报》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到:“在新世纪的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它暂时为自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套文丛创始于7年以前的1992年,其时正值纯文学图书处于低迷时期,为了给纯文学寻求市场、为纯文学的发展探路,陈骏涛与出版家联手创办了这套旨在扶持纯文学的丛书。丛书汇聚了国内众多名家和新秀的文学创作成果,王蒙、贾平凹、莫言、梁晓声、韩少功、刘震云、余华、方方、池莉、周梅森等59位作家均曾以自己的名篇新作先后加入了文丛。几年来,这套丛书坚持高品位、高档次,又充分考虑到读者的阅读需求和阅读期待,为纯文学图书闻出了一个品牌。”这样的一个说法,客观允当,符合实际。
也正是自1992年起,在邓小平南巡讲话精神的强劲指引下,国家与社会的改革开放,加大了力度,加快了步伐,社会生活真正开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建设以市场秩序的确立为重心。社会生活的这种历史性演变,对于未曾接受过市场洗礼的当代文学来说,构成了极大的冲击与严峻的挑战。提高与普及的不同路向,严肃与通俗的不同取向,常常以二元对立的方式相互博弈。正是在这种日趋复杂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下,以严肃文学的中青年作家为主要阵容,以他们的代表性作品为基本内容的“跨世纪文丛”,就显得极为特别,格外地引人关注。究其原因,这既在于“跨世纪文丛”不仅以高规格、大规模的系列作品选本,向人们展示了当代作家坚守严肃文学理想和坚持严肃文学写作的丰硕收获,还在于“跨世纪文丛”以走近读者、贴近市场的方式,给严肃文学注入了生气、增添了活力,使得正在方兴未艾的文学图书市场没有失去应有的平衡,也给坚守严肃文学和喜欢严肃文学的人们增强了一定的自信。
大约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在“跨世纪文丛”出满5辑之际,我曾以《“跨世纪文丛”:九十年代一大文学奇观》为题,撰写了一篇书评文章。我在文章中指出:“跨世纪文丛”是张扬纯文学写作的引入举措,而且“有点也有面地反映了80年代以来文学发展演进的现状与走向。在纯文学日益被俗文化淹没的年代,这样一套高规格、大规模的文学选本不仅脱颖而出,而且坚持不懈地批量出书,确乎是90年代的一大文学景观”。我在文章的末尾还这样期望道:“热切地希望‘跨世纪文丛’坚持不懈地走下去,并把自己所营造的90年代的文学景观带入2l世纪。”
好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我当年所抱以期望的事情,现在正好落在了我的身上。
因为种种原因,“跨世纪文丛”在文学进入新世纪之后,未能继续编辑和出版,因而渐渐地淡出了读者视野与图书市场。约在2014年岁末,在新世纪文学即将进入第十五个年头之际,长江文艺出版社决意重新启动这套大型文学丛书,并希望由我来接替因年龄和身体的原因很难承担繁重的主编事务的陈骏涛先生。无论是出于对于当代文学事业的热爱,还是出于对于长江文艺出版社的敬重,抑或是与亦师亦友的陈骏涛先生的情意,我都盛情难却,不能推辞。于是,只好挑起这付沉甸甸的重担,把陈骏涛先生和长江文艺出版社共同开创的这份重要的编辑事业继续下去。
2015年1月7日,在北京春节图书订货会期间,长江文艺出版社借着举办《中国年度文学作品精选丛书》出版20周年座谈会,正式宣布启动大型重点出版项目——“新世纪作家文丛”。由此开始,我也进入了该套文丛的选题策划和作者遴选的准备工作。当时的“新浪·文化”就此报道说:“面对新的文化格局、新的文学现象,出版人仍然应该‘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跨世纪’有跨世纪的机缘,新世纪同样有着它的使命召唤。在一片喧扰之中,一大批严肃的理想主义文学者,仍然怀揣着圣洁的执著,身负着难以想象的重压蹒珊而行,出版人当然没有理由旁而观之。这正是《新世纪作家文丛》的缘起。”
经与长江文艺出版社的社长刘学明、总编尹志勇、项目负责人康志刚几位多次沟通和商议,我们大致达成了以下一些基本共识:一、新的丛书系列以“新世纪作家文丛”命名,即以此表示所选对象——作家作品的时代属性,又以此显现新的丛书与“跨世纪文丛”的内在勾连与历史渊源;二、计划在5年时间左右,推出50—60位当代实力派作家的作品精选集,每辑以8—10位作家的作品集为宜;在编选方式上,参照“跨世纪文丛”的原有体例,作品主要遴选代表作,并在作品之外酌收评论文章、创作要目等,以增强作品集的学术含量,以给读者、研究者提供读解作家作品的更多资讯。
事实上,文学在进入新世纪之后,在社会与文化的诸种因素与元素的合力推导之下,越来越表现出一种史无前例的分化与泛化,创作形态也呈现出前所少有的多元与多样。文学与文坛,较前明显地发生了结构性的巨大变异,我曾在多篇文章中把这种新的文学结构称之为“三分天下”,即以文学期刊为阵地的传统型文学(严肃文学);以市场运作为手段的大众化文学(通俗文学);以网络科技为平台的新媒体文学(网络文学)。在这样一个有如经济新常态的文学新生态中,严肃文学的生存与发展,传统文学的坚守与拓进,就显得十分重要并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这一文学板块的运作情形,不只表明了严肃文学的存活状况,而且标志着严肃文学应有的艺术高度,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和引领着整体文学的基本走向。而就在与各种通俗性的、类型化的不同观念与取向的同场竞技中,严肃文学不断突破重围,一直与时俱进;一些作家进而脱颖而出,一些作品更加彰显出来,而且同90年代时期相比,在民族性与世界性、本土性与现代性等方面,都更具新世纪的时代特点和新时代的审美风貌。即以最为显见的重要文学奖项来说,莫言获取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殊荣自不待说;近几届的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不少出自“60后”和“70后”的作家频频获奖、不断问鼎,获奖作者的年轻化使得文学奖项更显青春,文学新人们也由此显示出他们蓬勃的创造力与强劲的竞争力。这一切,都给我们的“新世纪作家文丛”的持续运作,提供了丰富不竭的资讯参照,搭建了活跃不羁的文学舞台。
我们期望,藉由这套“新世纪作家文丛”,经由众多实力派作家姹紫嫣红的创作成果,能对新世纪文学做一个以点带面的巡礼,也经由这样的多方协力的精心淘选,对新世纪文学以来的作家作品给以一定程度的“经典化”,并让这些有蕴含、有品质的作家作品,走向更多的读者,进入文学的生活,由此也对当代文学事业的繁荣与发展,乃至对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奉上我们的一份心力,作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我们将为此而不懈努力,也为此而热切期盼!
2015年8月8日于北京朝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