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蓁小时候放过牛，现在说起来谁相信呢。她是个秀丽淡雅的姑娘，长眉人鬓，大眼睛，挺直的鼻子，嘴唇和下巴线条分明，身材也很高挑。如果说有缺点，那就是她还不够白，远达不到她所企慕的“颜如玉”的程度。其实她只要少出门，不见太阳，也能再白一点的，她也试过，确实有效果。但她的白经不起考验。她的白只能在冬天存活。太阳稍狠一点，她的肤色就暗了。在裸露的夏季，女人白皙的肤色最具惊心动魄的视觉效果，但这个时候，叶蓁蓁只能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她自己难免有点灰心。
幸亏她还有一头丰茂的好头发。她把头发留长了，黑鸦鸦地垂下来，护着她的面颊，人一晃动，头发也晃动，仿佛一个活泼的画框，衬出了她脸上珍贵的白皙。在黑发的衬映下，即使是夏季，她的面容也还能显得白。虽然她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那些自来白的女人忽而白如腻玉忽而艳若桃李的肤色，但她也是一个容貌美丽、身材出众的姑娘。她的黑发是她肤色的反衬，再毒的太阳也不能把人的皮肤晒得比头发更黑，这是叶蓁蓁对抗四季的手段，但是，人生的季节呢?她抗拒得了吗?几年以前，她还是个姑娘，再往前十几年，她还是个乡下小丫头，在牛背上骑过，现在，她自己知道，她已经是个女人了。终有一天，她也会老，头发会疏落，长发会变成她所不适宜的发型，就像镜框用久了会脱色，会散架。她得到了她所向往的东西了吗?不知道。叶蓁蓁一时还真说不清她到底盼望着什么。她经常要理一理自己的思路，还有情绪，这些东西虽不像头发那样每天要梳上一遍，但也得时常梳理一下。外面是黄昏，屋子里因为没开灯，已经是夜晚了。叶蓁蓁站在镜子前面，里面是她自己，浅浅地浮现在镜面上，再往深里看，黑沉沉的，是一片虚空，她是虚空里的一个头像。她想起了男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头发长，见识短”，可见还真有人把头发和见识联系在一起。她哑然失笑。梦想她当然是有的，但也就像头发，确实是从你身上长出来，但平时你注意不到。只有在梳理自己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它，细细碎碎，仿佛落下的皮屑。
叶蓁蓁用来梳头的是一把牛角梳子。梳子很粗糙，几十根齿，没有两根是一样粗细的，大概那个做梳子的开了一天的梳子齿，一根，两根，一把，又一把，已经要疯了，于是最后一个乱锯一气，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牛角梳有一根小把子，细细的，好像老鼠尾巴，扔在桌上，也确实像一只压扁的老鼠。叶蓁蓁梳头时常常用指甲轻轻划过梳子齿，看细微的皮屑纷飞着弹出去，弹到虚空里去，渐渐地，她倒发现了这梳子另外的好处，她的指甲划过，那些粗细不一的齿，竞有了曲调。她划过去，再划回来，那曲调渐渐熟悉了，也有音色，也有旋律，有些喑哑，细微处却也琮诤。这实在不像是牛角应该发出的声音，那应该是号角，是激越的人生的声音，现在这梳子的曲调，却有些忧伤。
但这确也是牛角的音质。也许和长发纠缠了，就该是这声音吧。叶蓁蓁小时候是放过牛的，她知道牛角的顶端，磨光了的地方透出了质地，就和这梳子一样。她生在省城下辖的小县城城郊，父亲是化肥厂的职员，连科长都不是。因为自己没成就，早早地颓唐了，就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后代身上，准确地说是寄托在儿子身上。叶蓁蓁出生，父母也还疼她，因为他们还有希望；妹妹出生了，她父母索性把疼爱收起，等着儿子出世了再去施洒他们的爱；希望中的儿子真的出世了，叶蓁蓁和她妹妹很快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人——至少敏感的叶蓁蓁是这样看的。她无奈，也很气愤。十多岁时，家里把她送到了乡下的奶奶家。她在那里吃着粗茶淡饭，穿着补丁衣服，放学了，就和邻家的孩子们去打猪草，放牛。那头大牯牛也有自己的性子，警惕的时候，就平端着长长的犄角，对着你，像举着两把弯刀；它是喜欢叶蓁蓁的，叶蓁蓁也敢迎着它的头走过去，它要么把头仰起来，要么低着头，打着响鼻把灰尘喷得一蓬一蓬的。它喜欢叶蓁蓁去亲近它，这时候，它也许还抱怨自己的犄角碍事。叶蓁蓁骑在牛背上，牛一颠一颠，她也一颠一颠。她的腿感觉到牛身上粗糙的温暖。夕阳，暮霭，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有一个念头：她也许真不是她父母生的，倒像是这牛生了她。大牯牛在乡间小路上颠着跑着，牛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的，牛背上的人却不晓得她的前途在何处。远处是峰峦起伏般的树林，树林的那边是县城，她的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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