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妇女历来都被压在社会的低层，有些农村，家里来了客，妇女都不能上桌吃饭。城市里虽然没有这么过分，但妇女基本上被视为男人的附属品，所以就有女人是衣服，不爱穿就扔掉的可恶论调。侯清清和她的表妹都切齿痛恨这种论调，为什么就不能把男人视为衣服？她们偏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偏要反抗，坚决将自己不爱的男人于生活中剔除。追溯起来，这大概就是我当年写这部小说的混沌思想。

本书以侯清清、侯菲菲两个姐妹花、和七个男人的情感故事为主线，讲述几个死了都要爱的感人故事。

书中的姐弟恋、穿插的强奸、世仇、无性婚姻、家庭暴力等重要因素让故事悬念不断，情节紧张，跌宕起伏；爱到极致，悲到极致，恨到极致；悲欢世态，离合人生，复杂情感。

从法院里出来，那个几分钟前还是我丈夫的矮墩墩的李志斌，昂着一张红彤彤的狗脸(这张脸一到冬天就生满冻疮，而且发出烂西红柿气味)，挺着一个一直令我讨厌的鸡胸，大步迈到了他那辆锃亮的深灰色的奔驰300轿车前，很自得的模样打开车门，于是他那矮胖的身躯犹如一只熊猫钻进了轿车里，接着锃亮的奔驰300徐徐启动了，朝车辆拥挤不堪的街口上驶去。我走下石梯，望着大街上的车辆和行人，望着蓝盈盈的天空——天上有几只鸽子缓缓飞过，待自以为是的李志斌的奔驰300隐匿于街口拐弯处后，我才自由了似地松一口气，自语道：“我解放了”

我打开名流女式摩托车的龙头锁，从工具箱里取出头盔戴上，瞥了眼黄灿灿的川流不息的大街，骑着摩托车向新潮时装店赶去。五月的长沙开始体现热了，加上这些天一天一个黄灿灿的大太阳，使长沙的气温接二连三地攀升，太阳照在身上就很有些分量，好在是骑摩托车，多少还有点风驱赶周身的热量。我看着大街上拥挤的车辆，嗅着充斥在街上的各种气味，觉得这个世界上人太多了，多得同蚂蚁一样。我骑着摩托拐个弯，驶进另一条街，我猛地看见了李志斌的那辆锃亮的奔驰300。这辆车是他的骄傲，自从他去年买了这辆车起，他在家就坐不住了。他天天都开着奔驰出去炫耀，好使别人感到他是真正发了财，而不是口里说的发了财。前面堵车堵得相当厉害，长沙市的马路总是令司机们痛苦。然而摩托车可以从旁边轻轻松松地驶过去。我从李志斌的轿车旁经过时，心想我摆脱了一条自以为是的公狗。我从一开始就憎恨他，就像憎恨一条脏狗似的。我盯着前面，目不斜视且表情端庄地驶了过去，心里说：“我可以重新生活了，没有人可以左右我了。”

这个比我大五岁的男人终于从我生活中“一笔勾销”了，我真想为此庆贺一番。这种庆贺之心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可以说我和他结婚不到半年，我就真心实意地盼着同他离婚了，然而却盼了整整十年。1982年初夏的那个阴沉的空中充满大蒜气味的下午，当他使出蛮力，很疯狂地把我扳倒在酱色人造革沙发上，同一头棕熊样骑在我身上，睁着两只猩红的眼睛，满口烟臭地按着我，使劲用膝盖压着我肚子，在我身上乱摸乱抓着强奸我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十几年前，我和李志斌的小妹是很好的高中同学，都是11中学排球队的主力。还在那个时候，李志斌就时常用一双一只大一只小的三角眼睛很勤奋地打量我，盯着我的脸蛋、腰身和臀部直转，色迷迷地，令我当时很心跳。这双动不动就想占有我的，为此很正儿八经地盯着我的眼睛，整整地盯了我八年，就像一头丑陋的公狼盯着羊圈里的一只绵羊样，狡猾且贪婪地盯着，对我严密监视，生怕我哪天会逃跑一般，使我恶心得痛恨。直到1990年秋，这只公狼才把那只大一点的三角眼睛里的光投抹到歌厅里一个身材婀娜的女歌手身上。(谢天谢地！)那是八月里长沙一个比较凉快的晚上——中午下了场暴雨，下午刮了一下午的东南风，把数日来没完没了的大太阳投掷在长沙街上的热气统统吹到外婆家去了。晚上当然就很凉快，用不着跟老鼠样躲在并不怎么惬意的空调房里避暑了，自然就想出去散散心。

“亲爱的，”吃过晚饭，我坐在沙发上懒得动地看着墙上的一幅国画《鹰》，李志斌拿根牙签剔牙缝里的菜屑，用那只小三角眼睛乜斜着我这么道，“出去潇洒不？我们好久没在感情上沟通了，听歌去好不？”我瞥他一眼，他脸上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快活——那是钱堆起来的自信。我非常讨厌他的这张因五官不周正而经不起细看的脸，“我不去，”我说，“我想早点睡，累了_一天。”“我李志斌求你去，这总要得？”他继续用那种自以为了不得的模样乜斜着我。我又把视线落到那只展翅飞翔的黑乌乌的“鹰”上。这只鹰是李志斌的一个大学同学毕业时画了送给他的，画得并不很地道。这是一幅写意画，严格地说画得不像鹰，倒有点像乌鸦，站在一根枯枝上准备飞。我不知怎么回事却喜欢。李志斌有两次要把这幅“鹰”取下来扔到垃圾堆里去，都被我制止了。“我喜欢，我就是要挂在客厅里。”那是1990年秋天的事，当时李志斌做了个一百多万的百货商店装修工程，剩了些材料，就拖回来装修家里。当我把扔在晾台上，已当成垃圾准备扔到垃圾堆里去的“鹰”拾起来，拿块干净抹布揩着沾到画上的灰，又要把它挂到客厅的水曲柳板壁上时，他喝道：“你这个蠢家伙，这还挂什么挂？我要丢到垃圾箱去的。”“我喜欢。”我说。他说：“我决定在这面壁上挂一幅作古正经的油画风景，一进门感觉都舒服些。”“我喜欢这幅鹰，”我说，“看惯了。”“房子装修得这么高雅，”他坐在新买的真羊皮沙发上，歪着头，跟条懒狗样斜睨着我——用那只大一点的=三角眼睛，“不要挂。你挂上去，我也会丢。”“我要挂，我喜欢。”我挂上去了0他没有丢。他装修房子主要是为了讨好我，他力图改变我不爱他的这种局面，想从我身上索取点儿爱情。

那时候李志斌开一辆银色的上海，这辆上海是1988年时他花一万五千元从一家工厂里买的旧车，六成新，他把这辆旧上海开进修理厂当他再开出来时就跟新车一样了。1988年时长沙市私人拥有轿车还不多。李志斌却成功地拥有了一辆。汽车驶到娱乐歌舞厅的花岗岩门前，两人下车，李志斌就一副很神气的派头走进去，那张汗毛很长的狗脸上理所当然地飘满了得意的内容——那种得意有点酸菜气味，不好闻。那时候娱乐歌舞厅在长沙市是很有几分名气的歌舞厅，装修得很不一般，听李志斌说光音响设备就是四百万。歌手们都是《长沙晚报》上吹捧过多次的长沙歌星。李志斌经常拉我到这家歌舞厅消费，把他的烦恼统统转嫁给歌手们去“倾泻”，眯着一大一小两只三角眼睛，一副沉醉在美好的回忆中的蠢相，就跟一条狗正被主人挠痒因觉得舒适而微眯着眼睛的样子。“我喜欢到娱乐歌舞厅听歌。”在舒适的沙发上落座后，李志斌对我说，“这里的气氛都好些，装修的味道都不同些。”我没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哪里都差不多，无非是寻个热闹的场所消磨一晚而已。我的音乐感受和他不同，我喜欢听一些伤感的歌，而他爱听吼天吼地的什么港台劲歌。我特别爱听刘德华唱的《来生缘》。李志斌却爱听一个小名叫“刘胖子”的男歌手唱《打虎上山》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类杀气腾腾的歌。他觉得过瘾。当一个同李志斌一样矮矮胖胖的刘胖子扯起嗓门唱完《打虎上山》这首雄浑的革命歌曲后，那个后来让李志斌迷恋不已的陈小姐上台了，白净娇艳的脸上荡漾着颇有点天真和甜蜜的笑，这很让李志斌动心，这是天生邪恶的李志斌很喜欢女人纯洁的样子。“她唱得好纯情啊，”李志斌折过汗毛很长的狗脸，不由自主地贴着我的耳朵刺激我说，“老子真想搞她—下。”我觉得他说这句话，一半是言不由衷，一半是借此报复我的不温顺。“你去搞她就是，”我一点也不妒忌道，“我无所谓。”他那只稍大点的三角眼睛很自信地逼视着我，“这话是你说的，你莫到时候后悔。”他抓住我的话，一副满有把握的无赖相道，“到时候我把她勾引到手了，你就莫找老子吵架啊。”我轻蔑地一笑，扭开脸，“随你，只要你有这个狠。”我说。

他把两只穿着锃亮的意大利鳄鱼牌皮鞋的脚伸直，对着我的脸吹口烟，“你就莫小看你老公，到时候我会要搞点成绩出来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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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连续剧《走过路过莫错过》是根据本书改编。小说原名是《就这么回事》，写于十三年前，是我的第一部长篇。1994年夏，为写长篇时便于修改，特意买了台电脑，忽然就不知所措。从前是握着一支钢笔写小说，眼睛望着天，就天马行空，思如泉涌。现在，面对灰色的键盘和闪亮的荧光屏，脑袋便有点塞车。荧光屏上没有云彩，也看不见鸟，当然就没有天空的想象空间大。我只好先埋头练习五笔，练熟了就把电脑搬到窗前，望着天空想小说，想一个章节，一段话，忙在键盘上一阵敲打，感觉不行就删，倒也痛快。

隐约记得十多年前的那段时间，我常在街上混，亲近于街上的小混混，跟小混混聊天、吃夜宵，听他们讲一个个故事。他们是于酒桌上有口无心地讲，并不是讲给我听而是讲给大家听，我却是有心听，随即展开了很多想象。小说中的女主角侯清清、表妹、林勇能、李志斌，还有冯大宝什么的，都是在和小混混们吃夜宵时听来的，听得我脑海里波涛汹涌的，一个含叛逆性质的女性侯清清便如一叶小舟似的在我脑海里摇晃。假如我是坐在家里看书，这些事情就听不到，就不可能构思和写出《就这么回事》这部小说。

我现在并想不出我当时写《就这么回事》这部小说的动机，按说写东西是有用心和动机的，写什么，怎么写，都是要用心的。有做事不用心的吗？做事可能有，但写小说当然就没有。记得80年代的中国与70年代的中国差别还不是很大，但一进入90年代，许多知识青年、大学生就纷纷下海了，社会就热闹起来，因为这些人积蓄的能量，比80年代的个体户要强大，他们有知识有头脑，不张扬，却很能壮大自己。现在的许多大款。千万、亿万老板，大多是上个世纪的90年代下海经商的知识分子。80年代的那一大批活跃在中国各城市街区的个体户老板，据有些人说，只能到街上的麻将馆去找了。

《就这么回事》写的就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时期，那是个思想观念的转型期。很多思想和很多观念都是在那个时期转变的，比如“人穷志不穷”曾经被我们这代人捧为法宝，于是大家就看得很开，反正都穷，只要志不穷就行了。但是突然就改变了，为什么甘愿“人穷志不穷”呢？为什么不是人穷志短呢？穷得叮当响，谈“志”不是自我安慰吗？人不就是一生一世？这一生一世能过上富裕和快乐的生活不是更好吗？从来改变都是从怀疑中来的，先有疑惑，然后你会去矫正疑惑，这就是人和人的生活。好女不嫁二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曾是深藏在当年很多女性头脑里的思想，很多女性也是这么做的，让自己痛苦一辈子，直到她感情麻木地离开人世。但到了90年代，这种思想就成了应该十足摒弃的封建思想了。侯清清的离婚及表妹的离婚就是对好女不嫁二夫的陈旧、坚固思想的叛逃。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妇女历来都被压在社会的低层，有些农村，家里来了客，妇女都不能上桌吃饭。城市里虽然没有这么过分，但妇女基本上被视为男人的附属品，所以就有女人是衣服，不爱穿就扔掉的可恶论调。侯清清和她的表妹都切齿痛J限这种论调，为什么就不能把男人视为衣服？她们偏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偏要反抗，坚决将自己不爱的男人于生活中剔除。追溯起来，这大概就是我当年写这部小说的混沌思想。

《就这么回事》刊发于1995年《花城》刊物第四期，刊发后有些反响，就有评论家说这是一本原汤原汁原味的未加改造的“新状态”小说．虽然“新状态”是什么东西我至今也没弄明白！该小说曾被著名导演张艺谋看中，买了小说的影视改编权，但是却没有改编成电影，原因据说很多。去年，湖南经视买下了该小说的电视改编权，一鼓作气地改成了电视连续剧。感谢湖南经视，感谢湖南美术出版社，感谢蔡东先生为再版这部小说绘了这么多精美别致的插画，因为这些充满现代派绘画意识的插图及一幅幅极为生动有趣的白描，致使本小说也突然充满现代派意识了，就像一束明媚的阳光照来，致使整座森林都充满生机一样。

何顿

2007年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