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拖着橘红色的霞光，朝着正西慢慢落下去。天空像开了屏的孔雀，以一个硕大无朋的扇面，展示给人们一天的灿烂。金家庄的金六爷这时正由西往东走在黄河大坝上，那落日的光就投在他的后背，让他变得像是背了一身的金子。
在村里，六爷辈分最大，为人又好，别看只有三十多岁，老少爷们儿都这么称呼他。
落日倒映在黄河里，浑黄的河水中，有一个又大又圆的红球，红球随着流水的波动，一起一伏地跳动着往前走。六爷觉得这情景很是有一些意思，加快了脚步，要追赶那个让人耐看的红球。六爷走，红球也走，像故意跟他开玩笑似的。他当然知道，那红球是根本赶不上的，就像一个人，永远搂不住自己的影子。但是，他高兴这么做。
这个时候，他正有一份很好的心境。
赶着赶着，红球像是突然间晃了晃，就咚的一声从地平线跌落进了深不见底的山谷，倏地一下不见了。再看那原本浑黄的河水时，已经被灰蒙蒙的天地揉成软软的一团，蓬松而又虚无地充盈着辽阔的空间，整个世界渐渐地变成了青砖色。
哗哗的流水声切割着他的思绪，让他觉得刚才的夕阳不是落到西边去，而是落到自己的胸腔子里来了。
那是一份原本就属于自己的美好，落在自己的胸腔子里，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珍藏。于是，他竭力挣脱开被暮霭束缚起来的脑筋，铺展开思维，在反刍和想象中再现着似乎离他很近、却又离他很远的落日的慈祥与艳丽。
落日已尽。天色渐灰，很快，东南方向的高天挂起了一轮淡淡的月亮，苍白而深沉，浑圆而清朗。六爷的眼睛眨了眨便迅速迷离起来，一幕幕往事搅和着月亮的清辉，霎时间又在他脑海里起伏回荡……
就在大前年正月十七月上中天的时辰，村子里突然有人疾呼天狗要吃月亮。刚刚睡下的人们，纷纷从热被窝儿里爬起来，指指划划地望着天空那个蛋黄似的圆点儿，顿时乱作一团。紧接着，人们朝外边扔菜刀，丢家什儿，敲锣打鼓地折腾了半夜，直到黑影褪尽，月亮出来。天空恢复了正常，才都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睡觉。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夜里。刚三更天，鸡窝里的鸡扑棱扑棱乱作一团，公鸡一个劲儿地打鸣，狗儿们转了音似的不停地狂叫。原本就睡不好的六爷觉得有些蹊跷，便披衣下炕，背上粪筐摸着黑转悠起来。刚到村口，就听到黄河的河道里有轰隆轰隆的声音自西向东滚滚而来，天鼓般地咆哮着、号叫着，好大好大的动静，把人吓得仨魂儿丢了俩。
惊慌无措的六爷跑到大堤上一看：啊哟，可了不得了，远远望去，铺天盖地的浊浪，像一条突然发威的巨龙，在夜色笼罩下，俨然一座云缠雾绕的大山，黑压压地涌了过来。那气势，像是从天际夺路而来，从山林劈斩而来，从地底喷涌而来，排山倒海一路无阻，拖着尖厉的怪叫声从村子上空漫过。
阳春三月里，正是黄河缺水的季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水?
他不敢往深里想，将肩膀上的粪筐一扔，撒开腿就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着：“发大水了，快逃命啊!发大水了，快逃命啊……”
与此同时，村里大槐树上的那口大钟又自动响了起来。老人们记得，每逢天象异常，或灾或难，这棵老槐树上的大钟就会自动鸣响，有时响声甚至相当急促。钟声向人们发出警示，也给人们增添了神明佑护下的生存希望。六爷的呼喊和老槐树上的钟声把村老村小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河道里的水也已经平槽了，从远处就能看见。上游冲下来的附着物，在白茅坟的拐弯处凸起了一个硕大的草坝，并且还怪物似的缓缓上升，严重地影响着洪水的下泄。 村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村老村小们全都牵牛赶羊地逃了出来。
约莫走出四五里路，走到一处高坡地带，人们这时听到了黄河大堤被洪水冲垮的声音，是类似发情的母狼呼唤异性的那种嗷嗷长啸，野性里蕴涵着难耐的激情，狂放中宣泄着求助的凄苦。大风猖狂地拍打着无形的翅膀，把惊涛骇浪一阵接一阵发出的恐怖，传递给仓皇出逃的人们，加大着他们心理上的压力。
天傍明的时候，人们看到，水溜是从村南边的那条顺水沟里夺道漫溢的。随着水势的上涨，村子里已经开始进水。来不及和主人一起逃走的狗“汪、汪、汪”地叫成一团；侥幸能逃出来的鸡，有的已经飞上了房顶或者树杈；只有不谙世事的鸭子，“呷呷呷呷”，地叫着，撒着欢儿地散发着幸灾乐祸的情绪。逃难的人们，遥望着平日里装满了美梦的家园，突然间沦为一片泽国。刚开始还充满着恐惧，逃出一段距离之后，看看脱离了危险，反倒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庆幸和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他们像被大风吹落了巢穴的鸟雀，庆幸着巢穴坠毁的那一时刻，自己和自己的雏儿们，幸亏没有待在窝里。
成群成群的水鸟从海边飞过来了，白刷刷的，一落一片。鸟儿们像遇上盛大节日，在金家庄的上空盘旋着、啁啾着，然后落在许多人家的房顶子上，愉快地拍打着翅膀，以占领者的姿态，傲视着这片新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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