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河往东流去。一人秋,水小了,河滩上的柳树棵子和一绺一绺的灌木秃立着,准备过冬。
太阳在西边儿地线上还残着半张红险,凉气就漫开。牛马们于是不肯再走半步,硬橛橛地立等着卸套,任凭扶犁杖的人往死里打。队长叹一口气,说:“回了吧。”牲口知人语,立时刻踏起四蹄来,套还没卸完,就挣着要走。人们把晚上炕头凶老婆的话向牲口们骂,牛马们可就又不懂了,撒开蹄子一直往屯子里跑去。只在书上认识牛的人绝想不到牛跑也如飞,脖子前的那片肉一掀一掀的,赛过马鬃潇洒。
人们把黑袄的下摆揪紧,胸口却敞着,拐着腿,抱着鞭,慢慢往屯子里走,十几张犁就遗在地头。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凉气激人。东边儿地线上早升起大圆月亮,微微有些黄。队长回头望了,说:“嗬,赛屁股!”大家笑起来,纷纷问:“明天十五咋吃啊?”队长撒开袄襟儿,手在空中往下一抓,说:“今年这个八月十五,旗里规定要好好办会餐,还要派人到各队视察,要评比。可他妈钱呢?我算计了,夏天来的几个知青,旗里拨了安家费,队上总算还有点儿现金。多打酒。吃了,冬天队上若有钱,好歹补上。这话是咱们说,可不能传到旗里去。”大家都说:“那是,那是。”一个人说,有钱不如给队里置点子挽具什么的,于是大家都骂他憨,说明天就不许他喝酒。那人哈哈一笑,说倒好,留个醒脑子睡老婆。大家就又笑他,说话间到了屯子里。
狗们在昏暗中箭一样蹿出来,又箭一样蹿回去,汪汪叫着。孩子们跑出来,手里捏一点儿饽饽。大人们也不说什么,凭他们的小脏手抓着后裤裆,往屋里钻进去。
队长路过知青的土房,进了灶间,一掀布帘,到了西屋。男知青们正东倒西歪地在炕上,见了队长,也不大动。队长说:“累了,累了,洋学生咋受过这罪,可既来了,不受咋整?说给你们,明天,八月十五,晚上,队里会餐,凡劳动力都有一号,你们都算。早起呢,把你们这炕的被卧挪开,用你们的炕,用你们的灶。会写字画画儿的明天把队部整置整置,闹得漂漂亮亮的,旗里有人下来视察。晚上有酒,有肉,有豆腐,有土豆子,有面饼,撒开肚子吃。女学生们呢?”就起身过到东屋,东屋立时就尖声尖气叫成一片。
早上四点多,窗外就有了响动。有人搬来柴火,又吱吱嘎嘎挑来水,在灶间支起木架。知青们睡不成,就都起身,挪开被卧出来,见了木架,问是干什么的。师傅们说,做豆腐。知青们新奇了,东一句西一句打听起来。师傅们自然很得意,指指画画地说,并邀知青们浆好了的时候来喝。
也不说肝儿咋个处置,我就不管了。”队长瞪了眼,说:“肝儿照例不都是给你?你把这血糟踏了,肝儿也不能给你了!”杀猪师傅把刀一扔,说:“这猪我也不杀了,往年是往年,今年把斗私批修的话来告诉我,谁知道?”队长拾了刀,说:“还真应了那话:‘死了张屠夫,吃不了混毛猪’?”就去杀另外一口猪。那猪不例外也是死挣,就把队长的手碰破了。杀猪师傅见不好,急忙抢过刀自己杀,把血也接了。队长胡乱包了手,吩咐说:“肝儿你拿一副吧,那一副炒了给老人们下酒。”杀猪师傅就在猪脚处割开口,用铁条通上去,再吹进气,用线缚了,使棒把气周身打匀,鼓鼓的在热水里刮毛,又把肉卸开,肠头、肚头弄干净,分盆装了。肉拿进灶间,放在西灶上煮。
东灶上熬着豆浆。熟了,豆腐师傅叫来知青,一人尝了一碗,都说鲜。大家一边帮他,一边看那豆腐怎么做。原来队长昨晚早派了工磨了一夜豆子。滤了渣的浆煮了三锅,都点了卤,凝了,大瓢舀起来倒进粗布里,粗布就吊在木架上。有人来把渣和滤下的汁水拿去喂猪。水滤得差不多,四人提了粗布放在一扇大门板上系好,上面压了磨盘,豆腐师傅就去洗手。知青问:“好了?”师傅说:“等着吃吧。”几个知青仍围了看,不肯相信可以做出豆腐。
日近中午,太阳还是有些辣,地气蒸上来,师傅们赤了膊,都是一身精白的肉,只是脖脸和手是红黑的,倒像化了装的人。地里的人下午不再出工,纷纷来看,品评着膘肉,吹乎着酒量,打下赌,就手将几个土豆子丢进灶灰里,走时扒出来,在手上掂着吃。鸡、小猪和狗从早上就转来转去。得吃的是狗和鸡,猪因是队上的,总被打跑。可最顽固的也是猪,去了又来,最后把地上的血连土啃下去。孩子们被家里人吓唬着,只远远地看,不肯散去。有的人捏一块肉在嘴里,并不嚼,慢慢走开,孩子跟了去,到远处,才吐给孩子。
净肉煮出来,分盛在桶里。净肉加了豆腐,在一起煮好,分盛在桶里。豆腐单加一些葱再煮,又分盛在桶里。肉汤煮了土豆子,还是分盛在桶里。几十只桶被人提到队部,出来的人嘴都动着。门口有人把守,拦住闲杂人等。之后是烙饼,再就是汤。酒早已有人买来,摆在桌子中央。
天还没黑,人们已经聚在队部外面。劳力们都很兴奋。平日在地里,天地太大,显不出什么,只能默默地做。今日有酒有肉,无异于赛会,都决心有个样子。各人手里拿着自家的碗筷,互相敲着,老人们就不高兴,说像叫花子。
终于队长第一个进门了,大家稳住气跟在他身后。到了屋里,队长先让了屯里几个极有声望的老者和旗里视察的干部坐一小桌,其他自便。墙上用红纸写了语录,贴了四张,又画了工农兵各持武器。大家都说好,都说历年没有手画的画儿,知识青年来了,到底不一样。
照例是旗里的干部先讲话。庄稼人不识字,所以都仔细听,倒也知道了遥远的大事。干部讲完了,大家鼓掌,老人们笑着邀干部坐回去。于是队长讲。队长先用伤了的手捏一本儿语录,祝福了。大家于是跟着祝福。队长说,秋耕已胜利完成,今天就请旗里来的同志给旗里带去喜报。大家要注意增产节约,要想着世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过不上我们的日子。这会餐,大家要感谢着,不然怎么会有?虽然——可是——吃吧。
于是提上桶来,啪啪地打瓶盖儿。队长给老人们斟酒,老人们颤着手拦,还是满了。队长先端起碗来,又祝福了,敬了,再敬了老人们,一气喝下,大家叫一声好,都端了碗,只喝一El,急忙伸筷。第一巡菜几乎没有嚼就渐见桶底,于是第二巡又上。到第三巡,方才慢下来,说话多起来,而且声儿大起来。
窗户上爬满了孩子们,不动眼珠儿地盯着看,女人们在后面拽不动,骂骂咧咧地走开,聚在门外唠嗑。
屋里的人们已在开始吃饼。喝酒的人们把饼掖好,开始斗鸡一样地划拳,红了眼。女知青们受不住,邀在一起出来。
汤没有人动,于是提出去,一勺一勺舀在孩子们的小手里,孩子们急急地往嘴里泼,母亲们过来指点着他们喝,叱责着。
老人们先出来了。没了长辈,屋里大乱,开始赌起四大碗。知青出来一个人,与一个壮汉比。于是各喝四大碗,站起,走出来,大家也一涌出来。P18-21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中国文学的生存环境因改革开放而绽放生机之时,一批耀眼的文学新星,升腾在文学天空……这也正好验证了中国一句永恒的格言:是金子总会发光。是他(她)们的生命中的文学染色体,进发出相同而又各自相异的彩色光环。
——从维熙
文坛时有新星升起。一批思想锐敏、艺术个性独特的青年作家,近年来创作了大量别开生面的优秀作品。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的希望。为扶植新人,繁荣创作,我们特分辑出版这套均系青年作家第一部佳作的‘文学新星丛书’。愿这套丛书的陆续出版,能为文学新星的崛起和壮大,起到铺路搭桥的作用。
——当年“文学新星丛书”出版说明
也许有人会问,作家出版社为什么在“文学新星丛书”出版二十年之后,才来出版这样一本纪念集呢?的确,这套丛书已经在很多人的记忆中模糊了,对于许多更加年轻的读者来说,甚至不知所指。
在信息爆炸、文学越来越边缘化的今天,还有多少人会关注这套在如今看来“土得掉渣儿”的小书?在当下的出版界,无论从开本的大度、用料的奢侈、装潢的讲究,那套小书都不可同日而语。
得知我们要编辑出版文学新星丛书的纪念集,旅美作家查建英告诉我一个信息,说是网上流传着一篇《个人阅读史》的文章,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作者见过的有价值的丛书进行了梳理,其中大部分都是翻译引进的作品,包括我社当年出版的“作家参考丛书”。而少而又少的中文原创丛书,“文学新星丛书’,竞位列其间。我上网查阅,果然如此,作者还列举了一些新星丛书作者的名字,如阿城、马原、刘索拉、徐星、刘震云、莫言、池莉、残雪、格非、余华、陈染、阿来等,也包括查建英。只是作者没弄清这套丛书总共出版了13辑64位作家的集子,而说成10辑50本,可见这套书在读者中间难窥全豹。
前些年,有编辑向出版社提议再版文学新星丛书,可总是阴差阳错,未能真正实施。虽然阿城的《棋王》和阿来的《旧年的血迹》在不同时间段做过再版,可与全套六十余本的规模相比,还是不成比例。
今年是我国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也是“新时期文学”走过了三十年的历史年份。毫无疑问,“文学新星丛书”是这段文学历史的一个见证,是许多优秀的当代中青年作家进行文学探索和文学创作起步的脚印。作为当年这套丛书出版者的作家出版社,有责任出版这个纪念集,让读者能更深入地了解这段文学历史。
这是一项繁琐而艰巨的编辑工程。六十余位“新星”作者,经过二十余年岁月的淘洗,有相当一部分人至今仍活跃在文学创作的一线,成为中国当代文坛最具创作实力的作家,但也有不少人已转向从事其他行当,甚至连通信地址也几经变化,杳然无迹了。通过编辑的不懈努力,大多数作者都联系到了,并对这本纪念集的编辑工作给予了积极的支持。
组稿伊始,我们就明确了本书的定位是所有“新星丛书作者”的集成,而不是一部选家意义上的选本。我们力求尽可能找到丛书作者,并将原书的书影、作者漫画像、小传、目录、序和选篇编人纪念集中。为了体现其历史价值,我们还约请作者撰写一些回忆性文字,能对当年的第一本小说集或早期文学创作活动留下某种印迹。值得欣慰的是,许多作者的回忆文章不但真实记述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前期自己的一些文学实践,而且真实记录了文坛上的一些人与事,或多或少地会勾连起文学爱好者们的情愫。
出于尊重作者等因素的考虑,未能联系到作者的,我们只收入了原书的书影、作者漫画像、小传和目录,以保持这套丛书的历史原貌;联系到作者并得到授权的,除收入上述内容,还增加了序和选篇;部分作者撰写了回忆文章,也被收入了书中。这样,文学新星丛书中的每本书在纪念集中单独成辑,其顺序也是按照原书的出版时间先后排列的。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选篇在考虑篇幅不致过长的前提下,尽可能选编作者早期的成名作或代表作。但是有的作者的代表作篇幅过长,甚至是中篇小说的规模,只能忍痛割爱,退而求其次,选择篇幅小一些的作者佳作。如阿城的《棋王》,无疑是《棋王》这本书的代表作,也是阿城个人创作里程碑式的作品,可由于篇幅太长,只能换成篇幅短一些的小说《会餐》。又例如,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书中只有三篇作品,而且都是中篇小说,相比较《你别无选择》更具代表性,只能采用节选的方式。对此,许多作者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支持。
现在,通过这本纪念集,来回顾我国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历史,是非常有意义的。正像作家出版社当年的社长从维熙在本书序言中说的那样:“如果没有对文学的痴迷和努力,再好的文学种苗,也会因荒于耕作而夭折。当然,最值得庆幸的是他(她)们的青春与改革年代同步,用‘生正逢时’来概括,似无失准之处。”这对于当时的青年作家来说,是实事求是的评价,对于当年的编辑来说,也是十分中肯的。
记得我到作家出版社当编辑,接到的第一项任务就是通读阿城的《棋王》,为这本书的再版做准备。当时石湾是一编室主任,也是《棋王》的责任编辑,他交待我说:把《棋王》再看一遍,吧错的地方挑出采。
现在已很难记清楚那时的工作细节了,也很难回忆起究竟纠正了几处编校错误,但是领导这种锻炼培养年轻编辑的方式,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负责一编室三审工作的副总编辑是龙世辉,编辑部还有朱珩青、冯德华、潘青萍等编辑,以后张水舟、潘宪立和杨葵等人也陆续调来。大家经常在一起交流文学动态,讨论文学新星丛书的作者人选。正是由于大家的努力,那时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文坛新锐大部分都被囊括进这套丛书了。
本来想让当年的责任编辑也和作者一起写一点回忆文字,收入纪念集中,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个设想未能实现。好在石湾为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写的《回望文学新星崛起时》,全面回顾了文学新星丛书的出版缘起,以及编辑出版这套丛书打头之作《棋王》的种种经历。把此文收入纪念集中,也算是整个编辑部编辑出版文学新星丛书工作的一个缩影。
当下的文学出版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市场的机遇与挑战无时无刻地不在考验着出版社的经营者和编辑。年轻的编辑不妨从文学新星丛书的出版实践中汲取某种养分,那就是对文学的执著与真诚。只要真诚在,执著在,文学创作和文学出版就永远不会没有未来。
杨德华
2008年12月12日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中国文学的生存环境因改革开放而绽放生机之时,一批耀眼的文学新星,升腾在文学天空。这个群体中有阿城、莫言、何立伟、刘索拉、刘震云、马原、张平、陈染、池莉、赵玫、残雪、余华、格非、迟子建、阿成……值得咀嚼的是:这个群体中虽然有受过学院打磨的文学之子,但绝大多数作者是生活激流里锻造出来的舵手。这也正好验证了中国一句永恒的格言:是金子总会发光。是他(她)们的生命中的文学染色体,进发出相同而又各自相异的彩色光环。
我们今天回眸昨日星光时,不能回避生命主体对文学的根本作用。记得,美学家王朝闻评说生命主体和艺术的关系时,曾说过大意如是的话:天在下雨,如果你是一块石头,任雨水从你身上流过;如果你是一块海绵,就会本能地将雨水吸吮储存于身,润其草木开花结果。如此说来,前者因为缺乏文学基因,难以成才;而后者因为生命主体中就藏有文学因子,落墨时笔锋犹有神助,常常是一泻千里而不可收。因而可以这么界定:昨日的灿烂星空,是文学才子才女们生命之光的施放。
当然,后天的努力也是重要的成因。如果没有对文学的痴迷和努力,再好的文学种苗,也会因荒于耕作而夭折。当然,最值得庆幸的是他(她)们的青春与改革年代同步,用“生正逢时”来概括,似无失准之处。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他们笔耕时日,用文学图解政治的年代已然逝去;文学已还原为精神的自由落体,因而他(她)们笔下勾勒出来的生活,都是他(她)们心灵里最想倾吐的歌。尽管当时,对文学声嘶力竭的干预之声并没绝耳,但面对虎啸龙吟的文学现时,已是强弩之末,不再构成对真实文学的死亡威胁。这也是昨日星光变成今日长虹,继而演绎成满天彩霞的成因。
记得,当时我正主持作家出版社的工作,这套“文学新星丛书”的出版前后,我和编辑都曾应对过各种干扰的杂音。但经过时间这个无情法官的检验,这些文学新星们的处女作,并没有因岁月更迭而失去当年的风采。因而,今天作家出版社重新选编他们的重点作品出版,并收入他们重新回忆这段创作经历的文字,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富有历史目光的文学壮举。
作为一个文学和出版界的过来人,我为此而兴奋举杯:祝愿中国大地上的文学彩虹,不断冉冉升起,美我中华,光耀世界!
于2008年10月
文坛时有新星升起。一批思想锐敏、艺术个性独特的青年作家,近年来创作了大量别开生面的优秀作品。从他们身上,编者看到了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的希望。为扶植新人,繁荣创作,编者特分辑出版这套均系青年作家第一部佳作的‘文学新星丛书’。
《回眸--从文学新星丛书看一个文学时代(上下)》收录了:《透明的红萝卜》、《当时文学皓如月》、《京都红地情深谊长——我与作家出版社》、《冈底斯的诱惑》、《这本书似曾相识》、《在马贩子宿营地》等小说,散文。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中国文学的生存环境因改革开放而绽放生机之时,一批耀眼的文学新星,升腾在文学天空。这个群体中有阿城、莫言、何立伟、刘索拉、刘震云、马原、张平、陈染、池莉、赵玫、残雪、余华、格非、迟子建、阿成……值得咀嚼的是:这个群体中虽然有受过学院打磨的文学之子,但绝大多数作者是生活激流里锻造出来的舵手。这也正好验证了中国一句永恒的格言:是金子总会发光。
本书收录了以上作者的散文、小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