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七七事变”后楚图南回到他故乡写故乡的一本书。这一时段,结合抗战的形势,他有许多有关文化、民主的文论和演讲,但体裁属于散文的篇什,应该都已汇集在这个集子之内了。他在狱中写的,北平人文出版社出的,是本小说、散文、随笔的合集;一九四三年冬,昆明天野出版社出版的《刁斗集》,则集散文、杂文、政治评论、艺术评论;一九四八年贵州文通书局修订再版的《旅尘余记》才算一本体裁一致的散文集。但其中有一辑《开封随笔》。这里,编者以此散文集为主,剔出了写外地的篇什,另从《刁斗集》中,选进作者思念、回忆家乡之故友的篇章。
尽管过去的一切,随流逝的时光流远了与今日的差距,但它毕竟还是今日的历史与文化之根。于是,编者从现代、近代,云南的、西部的,到更广远之天地的有关文化、历史、民族等等的有识之士的札记、掌故、田野调查、佚文旧稿中,选出一批当时和今日依然有其影响与价值的专著和篇什,编辑为书系,以介绍给读者和关心、研究它的朋友们。本书为“旧版书系”之一。本书是“七七事变”后楚图南回到他故乡写故乡的一本书。
记碧鸡关
敌人几次大轰炸昆明,我的住所和所在的学校都被轰炸以后,我才迁移到碧鸡关的。这里,在两山的夹缝之中,有着一个小小的残破村落,叫着鸡街。后来,大概是被火烧了,又才在半山建筑了一些简单的住屋,自成一条街市,这便是新街了,也就是门户牌上所俨然地写着的“碧鸡新村”,即现在的我们的住所。
新街的住屋,完全建筑在岩石上,据这里的住民说,当老村被火烧了,于是由村人共同决议,每家出一人来开辟这片山地。“岩石也终于被我们挖平了!”他们直到现在,也还常常地这样骄傲着说。山地挖平以后,即接着砍伐本山的树林,架起屋梁,筑上墙壁,渐渐地,一个新村落的规模,终于完成了。
但新村落完成以后,老村的人多半不能自住。因为债贷和还账的关系,都将这些新屋租出去或典出去了。也有屋架盖起以后,无力装修屋顶和门板,而自己仍然住在老村的破屋或茅棚里的。
我们所租的两间,是村子里的尽头,紧靠着山隘,也是地势最高的两间。开开前门,就是到迤西去的石头路的大道。远处,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昆明的城市,和烟波连成一片的滇池。后门外则是一带连绵的大山,和紧靠碧鸡关后面山上的一座碉堡。据说,这是红军过路,建筑起来预备抵抗的。因为这是这里最高的处所,所以无事时,或者朋友们来玩,我们总是爬到这里来眺游。这时不单可以看见左右起伏的重叠的山峦,和蜃市一样的昆明城市,和滇池的浩渺的碧波,如神秘的巨灵一样的静静地躺着。且也可以看到去安宁的大道,在崇山峻岭和无限拥挤杂沓的梯田和丘陵之中,蜿蜒曲折,渐远渐远的缩小了,如带如线,以至于消失在天边。附近也可以见着抗战以后新建筑起来的滇缅公路,和火车站。火车和汽车每天在这里的山下来回地急驰着,但似乎并不注意隐伏在这山隘里的历史上的古迹,和这小小村落里面的人们的命运。
饥饿、贫穷和过度的劳苦,都似使这里的人未老先衰,还在中年,额角上即刻上了多少深绉的条纹。半赤裸着身体的孩子们,亦很少五官周正而健全的。老年的妇人,脖颈上且多硕大的颈袋,如同食火鸡一样,一有点小小事故,如后山的树被人偷着砍伐了,田里的庄稼被牛马践踏了,或所豢养的小鸡瘟死,或被偷窃了,即坐在门坎上,咯咯地咒骂不停。
这里的山灵,也似乎和这里的人们,分享了所有的人间的灾难和不幸,譬如街头小山上的一所碧鸡寺,不仅是房屋都已倒塌得不堪,而寺里的神像,如后殿的观音、灵官、火神之类。也都是肢体断残,如哪里逃来的无助的难民一样,在沉默中,似乎只有从旧瓦和漏屋中透进来的星光和月光,才看到了他们的苦难和不平。惟一进门的一个骑着似孔雀,似乎又是凤凰的童子的神像,即村人所谓的“碧鸡太子”者,却巍然地立着,且笑容可掬,并不管从头顶上淋下来的风雨,但也终于折断,了一只右臂,右膀角也透露着许多的杂草和泥土的了。
所以,我每到了这里,虽知道这里有着多少的美丽的神话和故事,譬如在远古的时候,一只凤凰飞到这里的山上来了,但村人不知道这是凤凰,惊呼着这是碧鸡,所以后来这里的山,就叫做碧鸡山了。又譬如说,也是在远古的时候,阿育王的三个太子因为追赶一匹神骏,一个到了金马山,一个到了碧鸡山,后来都各各成为两山之神了。在中国的史籍上,也流传着汉时的皇帝遣王褒求致碧鸡之神的故事。所以,到了明朝,流放到云南来的杨升庵,也就在这附近太华寺山麓的山石下,摹刻了据说是出于王褒的手笔的碧鸡颂。从升庵的诗文集里和就在碧鸡关下面升庵祠里的碑刻,也知道这正是升庵及其同时的诸友眺游吟咏的地方。只是很可惜,我居住在此,究竟是少有杨升庵那样闲逸潇洒的游览的豪兴,和思古的幽情的了。我只是从关上关下石头路上,从山石上深约二三寸的马蹄痕,读出了古代战争和山国里艰辛的交通所遗留到现在的令人黯然的历史,也从这里的连绵的雨季,当大山和海都沉酣地熟睡了,夜埋葬了大地,山洪咆啸,雷电交织,夜雨如倾泻一样不停地下着,好像要将我们的住屋也冲走了。这时,我谛听着窗外的万山的风雨,不知它们是愤怒还是咆啸。但直到深夜以后,雨似乎渐渐地小了,屋外的天,还是如同墨一样漆黑。这时的雨,越下越小了,如同流泪呜咽的人一样的在窗外默默地低诉。我已听惯了这低诉的声音。这声音,比它的咆啸和愤怒,还告诉了我更多的,这地方和地方的人们的生活故事。每一滴的雨点,就好像每一滴的泪写的字,一点一画地投到了我的心上,也是刻画在我的心上。雨季的黑夜的雨,总是下不完,因此,这地方的人们的生活的故事,也总是说不完了。
赶街子
碧鸡村,如前面所说,恰在滇池西岸碧鸡山的山腰上。当天刚破晓,山头上和湖面上,还迷蒙着南国特有的浓重的雾霭,寂静的这个小村落的人们,早已漫山遍野地在工作了。主要的工作则是打柴草,送到附近的瓦窑上去。但也有例外。譬如在街子天的时候,则忙着将屋里的破床凳、窗板、门扇之类,摆放出来,成为两列的摊子。不久,就见许多男女的村人们,如同蚂蚁一样,或背着装满了各色菜蔬的菜篓,或挑着各种杂货的担子,慢慢地向这里爬来。随着城里的小贩子,卖膏药的,甚至于算命的瞎子,和附近居住在防空洞里的乞丐,都集中来了。这时,灼热的太阳,已渐渐的升在天顶。强烈的阳光,照着汗流浃背,喘息熙攘的人们。街中心的摊子上,不单是陈列了各色的货品,且有的已经支上临时的布棚子或芦席了。最后,则是山背后卖柴炭,卖米麦杂粮的农人或夷族的男妇,背着,驮着他们一年辛苦的收获,如潮水一样的涌来。街上拥挤得水泄不通,并沸腾着人声的涛浪。这是所谓“日中”,街子上最热闹,也是贸易和争嚷最激烈的时候了。这时生活和生活的可怕的故事,或者自古也就这样,在性质上永久雷同,在形式上又似永不一样地,在杂乱地扮演着。
狡狯的城里来的米贩子,在半威胁半欺骗的叫嚷中收买米麦和杂粮。带着银镯子的粗大的手臂,握着一捆一捆的钞票。喘嘘的农人男女,刚将背上的沉重的麻袋歇下,他们就如同鹰雕见了腐肉一样的拥上去。“卖给我!多少都要,价钱好说!”随即将米麦之类,一面装在他们自己的大麻袋里,一面点数着钞票。农人们将钞票接到了手里:“不够呀!大老板!”“怎么?市价嘛!好!添上一点!”农人们直着脖子,瞪着黑大的两眼。“怎么?还不行么!不知好歹?滚!”说着扭转头,又依样做着和别人的交易去了。
夷族或农人的妇女们,站在布摊子前面,看了又看,又自己商量着。然后生怯地将布片之类理起来向着自己的身上量了又量,又向头上比了又比。那大约是要作包头巾用的。但当听到了三十元一尺,或四十几元一尺的时候,她们往往伸伸舌头,发了怔,偷偷地将布匹放下走开了。这时,所得到的,则是操着山东口音或四川口音的布贩子的嗔怒的嘲骂:“不买就别看!”“小样子,土头土脑地!”但也有态度和蔼一点的:“老大嫂!这是标准的上海布哪!”“大姐,这是顶摩登,顶时兴的!”“亏本卖,你到处打听,多赚一文我敢赌咒!”于是包扎得很紧的纸包,终于很轻易地被解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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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由于某种特定条件,有些近似巧合的人或事,会极其相似地出现,然而,历史绝不重演。过去的就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论语·子罕》曾说:“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不舍昼夜”之所“逝”,在今日,由于现代交通之发达,完全可将前人几十日长途跋涉的路程,缩短为几十分钟舒适于空航的距离,寓于神话、童话所变幻现实的梦,也有现代科技似那呼风唤雨的神灵而使之成为真真切切的现实时,恍惚这个世界越来越小了,可以想象的空间已渐失去,为现实驱散我们曾陶醉于梦的浪漫所失去的天真而尴尬时,无法不感叹这“不舍昼夜”之所“逝”,已无比地加速其“逝”速。
从目前历史分期断代的办法看,贴近我们“当代”最近的“现代”之末,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距今也已六十多年。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美国作家斯诺在“云之南”作他的“马帮旅行”时,说昆明“这个城市伸出一只脚在警惕地探索着现代,而另一只脚却牢牢地根植于自从忽必烈把它并人帝国版图以来就没有多少变化的环境”。此说,在封建了几千年的土地上,东西南北,闭塞、滞后的地区,皆奠能外,还有更甚于此者。六七十年前的历史,有时也无异于几百年前的旧闻。即便在当代,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些路不通,人罕至,封闭于深山老林、穷乡僻壤,还没进行社会改革的人家,其生存形态,对今日也是遥远的,从根本上讲也属于“没有多少变化”的旧事。它翻天覆地的新旧、隔世之变,有时也只是几年间的事,距今也已半个世纪了。
尽管过去的一切,随流逝的时光流远了与今日的差距,但它毕竟还是今日的历史与文化之根。沧海横流,世事纷纭,男、女、老、幼,强、弱、智、愚,善、恶、忠、奸,尊、卑、贵、贱,在人生的舞台,同台亮相,都是好戏。以此为历史经纬的故事和人物,无论英雄豪杰、贪官暴君,还是顶天立地有仁有义的人民,都有他们的正史、野史、传说、轶闻。就是他们的生存环境,民风、民俗,也随着这一切而有它的沧桑巨变。今日要了解、研究它,无法不借助一些过去的资料。有的还不可能留下什么直接的文字记录,更增加了这—工作的困难。即便是不直接在岗对此负责者,也不能将它看作“事不关己”之事。对它留下为数有限的一些资料,束之高阁,不予充分利用,乃至散失,是有负于国家和民族的。
于是,我们从现代、近代,云南的、西部的,到更广远之天地的有关文化、历史、民族等等的有识之士的札记、掌故、田野调查、佚文旧稿中,选出一批当时和今日依然有其影响与价值的专著和篇什,编辑为书系,以介绍给读者和关心、研究它的朋友们。由于“逝者如斯”。一些作品的认识、审美、资料价值,有的往往还会与时俱增,由此,更增加了我们介绍它们的责任感。
时代的巨变,正如许多学者所言,我们“每天都有珍贵的民间文化品种在消亡。”形势亮出了黄牌,他们呼吁“抢救”民间的文化财富,提出“需要深入当代民间进行‘田野调查’”。这里大多人选作品的作者,不少正是当年的“田野调查”者,他们深入到所谓的“蛮荒之地”,在旅行、生活条件极差,乃至恶劣时,以其惊人的毅力,在天灾,也在人祸所遭遇的惊险中,写出他们耳闻目睹之种种,有的归纳、概括而抽象为更具理论色彩,更具文献价值的调查报告,有的则更侧重沿途实见实闻的记实,夹议夹叙,所悟的学问常常深于一见一闻,遇险的惊恐又常与人生闯荡的乐趣同在,大多写得朴素、清新,和平冲淡中确有委婉的情致。他们,有的定居该地,已属当地居民,有的,调查的行程,一年半载的跋山涉水,想蜻蜒点水似地所谓“深人生活”,想追名逐利而作所谓的“研究”之浮躁,都不能。他们,不乏过去的先贤名儒,名校名师下的研究人员,寒窗苦读的学养,加以重在“田野调查”的社会实践,虽然当年研究的学科分类、用语,与现在并不完全一致,但,他们多有鲜明的民主意识,同情广大的劳苦大众,抨击不合理的社会秩序与社会结构,从人道、人权的维护,正视压迫、剥削、两极分化的现实。从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民俗学,对东、西方的一些不同处和相同处所引发的联想,也请读者帮助一同思考。它为我们开了眼界,打开了思路,于此回顾、前瞻的天地,更加宽阔。
这些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作者,在不同的社会、政治背景下所写的作品,若无他们的局限性,也就无需后来的社会进步。除了书中的白纸黑字,他们跋涉在穷山恶水的艰辛和为此所追求的执着之顽强,正是对这土地,对这土地上的人民之爱,虽然并不排斥有的也许出于好奇,想探险,冒险,但他们作为民族大家庭的一员,其大中国的兄弟之情,是无可怀疑的。可是有时正统于当时政治结构之情,将人民对反动统治的反抗写作“叛乱”,在正视人民的痛苦时,又仅从当地的风光与人情称他们所在之地为“乐土”,或对他们的风俗习惯,简单地以自己的好恶来看它,难免有些偏颇之词,但从整体来看,作者的爱心都是浓浓的,有些不周之处,或是漏洞、失误,都不难理解。照排之旧书,就该看到它是过去另一个时代,另一些作者,在不同的社会、政治背景下所写成的作品,就该看到它的局限性,为新时代的自信。
世事变迁,“逝者如斯”,前人有的看法无法请他们统一,后人更无权强求一统。有些说法,能理解,并非简单地认同。能作注的,加注,若难查证的,存疑。乍看,有些不明白处,顺读下去,就理清头绪了。
本书系的选编,除由繁体字改为现代简体字横排外,内容基本保留原貌,有的地方,另加编注说明,以便读者阅读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