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强是用写实笔法编织与叙述故事，从中可以看出写实的难度和力量，而这种滞重和老实可能正在形成一种独特有力的路径，表达着一名作家真诚贴近生活、贴近群众的艺术良心和良知。

张锐强的作品看似冷静、旁观而实则深沉、悲愤，蕴含着他对底层民众热忱的体贴与亲切的关怀。他的一些精彩之作极朴素，极克制，显示出一种特别可贵的态度，比剑拔弩张更能迫近现实与人心的本相，更具备善意的情感的力量。

本书收录了张锐强的经典中短篇小说。

“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是中华文学基金会1994年发起设立的，2002年以后被纳人中国作家协会扶植青年作家计划，并固定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本丛书备选范围是年龄在40岁以下，具有创作成绩和潜力，尚未出版过文学专集的青年作家作品，经专门的编审委员会严格编选，已出版9卷，1994、1995、1996、1997～1998、1999～2000、2002、2004、2005、2006年卷已分别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华夏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本卷为2007年卷。

本卷收录了张锐强的经典中短篇小说。

总序：

序：他为谁而嚎啕痛哭

中篇小说

 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

 枪王

 怀念一条短暂的河流

 此情可待成追忆

短篇小说

 记忆中的麻雀

 事如春梦了无痕

 新棉袄旧棉袄

 阳光下的苍蝇

 路遥归梦难成

 坐看牵牛织女星

一

认识黑暗，你便认识了世间所有的颜色。

二

从未去过山西，从未坐过飞机。飞机不坐也罢，我怕它会做自由落体运动；但山西却是终究要去的。如果从文化传承的角度讲陕西人是中国人的父亲、河南人是中国人的母亲的话，那么论辈分，山西人至少也是中国人的叔父。这等地方，读书人岂能不去。

因此能突然之间飞赴山西，给我的印象之深刻外人难以想象。那种感觉，今生不可能忘怀。但究其原因，却并非因为那些。更大程度上还在于那次旅程与一条人命有关。

小姨夫在山西的煤矿遇难。我要过去协助料理后事。

消息是老家的妹妹电话通知的。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当时脑子里很模糊，简直可以说没有感觉。是的，就是这样。仿佛已经为它做了很久很久的心理准备，因此打击再大也不觉得突然。在此之前，媒体披露的一起又一起矿难让我心惊肉跳，曾经多次和家人亲属说起过，叫他快点回家。五一回老家探亲。又当面敦促过小姨。当时还忌讳，并未直言井下工作的风险，只说可能导致尘肺病。农村矿工得了那样的病，只有等死一途云云。

小姨叫姨夫回来，姨夫不同意。说赚点钱再说。当时他刚从老板那里赊得万把块钱买了一辆车，从井下朝上运煤。起初给小姨治病的欠账还在，买车的本钱也没还清，回去自然不可能。小姨没有别的话说，又不放心，只有等女儿放假之后，带她从河南信阳老家来到煤矿，在那里陪了他一个多月。这个可怜女人，跟世界上所有可怜的女人一样，以为自己在跟前就能消解亲人的危险。其实呢，唉。

这是他们全家团聚的最后时光。在此之前，姨夫在山西飘零了将近一年，过年都没回去。不过以前在别处，开年之后刚刚来到这个矿。因为老板是老乡，都是信阳人。

三

大舅一定要我也去大同。一门亲戚，满打满算就我喝过几口墨水，更兼有任基层报社记者的短暂经历。我考出去几年之后，大舅姥爷的儿子，也就是大舅的大舅的儿子，他的舅表弟，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时查出直肠癌，开学前后离开人世。

还是你跑一趟吧。你不去，他们几个没一个有文化的，连名字都写不好，咋能处理明白呢？我看电视上有的赔偿四十几万，可不能叫他们几万块钱随便打发了。你小姨身体本来就不好，你是知道的。这么一搞，别连她的小命也送了。大舅的语气不容置疑。承蒙他高看一眼，我还能说什么呢？已经启程的小姨、二舅、小姨夫的两个哥哥一个外甥，甚至坐车都不知道取道郑州太原，非要像过去那样先到北京再转大同。

只得勉为其难，匆匆收拾行装西进太原再北上大同。但半路上才知道，会合地点并非山西大同，而是内蒙古乌兰察布盟的丰镇市，在大同以北五十公里处。这个消息让我心里一沉。来前咨询过律师，也在网上发了帖子，再度证实山西省政府确有明文规定，矿难的最低补偿标准是二十万。这个数字大约是全国最高的，因为矿难实在太多太频，管理层不得已，希望用经济杠杆制约。这个精神，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的经济半小时节目曾经报道过。现在突然变成内蒙古，预定计划全被打乱。  于是一边走一边埋怨他们几个没文化没见识，连个地点都问不明白。尤其是小姨，在矿上住了一月有余，竟然不知道行政区划？实在是糊涂到了家。

老板把他们几个安顿在208国道旁边的一个车马店里，十块钱一个床位的那种。买了两条烟，留下一千块钱和两个中间人，然后匆匆离开。说大家都是熟人，面谈不方便。有什么条件，通过中间人转达。中间人是姨夫的同村邻居，也是他来矿上的介绍人。所谓的老板其实只是三老板，小姨以前和他接触过，双方处得还不错。大老板是矿主，二老板是这口井的承包者，这个要直接跟我们打交道的三老板，则承包了其中一条巷道，方式是每出一吨煤，他提成若干。这还是年初的事情。他接手之后，此前已经出过两起事故，死伤各一。先前那个死者也是信阳人，赔了十三万。这一点小姨和中间人都知道。他们都说，老板今年恐怕没有钱赚。

一个消息让我松了口气——矿难地点确实在山西，二十万的标准依然理论有效；另外一个消息又让我心里一紧——中间人说，老板的底线是十四万。超过这个数，他拿不出来，随便苦主怎么办。这人也没文化，混过江湖，喝过稀饭——信阳人不坐牢，只喝稀饭，下过矿井，出过事故。按照他们的标准衡量，是个爽快人，为人也不错，大家平常处得都很融洽。如果谈不拢，他起身离开撂挑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一点，小姨根据双方一个多月的交往，也表示认可。

大舅为小姨考虑，主张四十万。舅舅管外甥天经地义，我一直将之视为任务。刚接到消息时义愤填膺，五十万甚至都想过。这些黑心矿主只认得钱，就应该叫他赔个倾家荡产；行前咨询律师，除了山西省规定的死亡赔偿，还应该有父母的赡养费用，子女的抚养费用，死者的丧葬费用，亲属来往的交通食宿费用与误工补贴。父母赡养年龄计算到七十五岁，他父母都已超过这个界限，这一块不存在，但小姨身体不好，没有劳动能力，应该考虑。丧葬交通费用要不了多少，也就是一万块钱：她女儿刚上初一，抚养到十八岁，再加上小姨的身体状况，即便考虑到矿上的现实条件，我想二十五万也应该是合理，的。对方的十四万，与此距离遥远。

怎么办？我满脑子茫然。

P3-6

2005年春，“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编审委员会中一位大学中文系的教授，读过张锐强的中短篇小说集《枪王》，就曾表示：“总的感觉，有的题材有些新颖，有所突破。用写实笔法，编织与叙述故事。力图探索人性关爱，对于弱者深刻同情，使其个别篇章，如《枪王》、《穿越无人地带》、《回家》，具有一定的冲击力。”但他同时认为：“故事的思想开掘缺乏深度，尚未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也还难看到发展潜力的预示。”因而未能当选。

2006年冬，《中国作家》编辑部推荐已做较大调整的书稿，再次备选2007年度丛书，他们指出：“张锐强是来自基层的业余作者，勤奋写作，初有成绩。通观其作，能感受到一种关怀和怜悯之心，一种出于善意的情感力量。其作品内涵，既有《枪王》这样反映人性回归的重大主题，又有《记忆中的麻雀》等表现弱者生存状态以及对弱者的同情和扶助，充满人文关怀。而在《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中，作者加强了对人性复杂性的发掘，具有较强的震撼力。”

2007年春，在编审会上，《人民文学》副主编李敬泽认为：“《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是2006年小说中的出色之作。极朴素，极克制。这种强自克制是一种特别可贵的态度，它比剑拔弩张之作更能迫近现实与人心的本相。”为回应上一次对作者“发展潜质”的疑虑，李敬泽表示：“作者确实存在过度依赖经验资源的问题，但我考虑我们也需要注意一下这样‘老实’的写作，从他的作品可以看出写实的难度和力量。‘老实’中可能正在形成一种独特有力的路径。”

所言甚是，我很认同。在推荐后更名为《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进入终审的意见表上，我写道：“张锐强确实具备一定艺术功力，其生活面也比较开阔。这本小说集里的四部中篇，题材和意旨各具特色。《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尤为精彩，在看似冷静、旁观而实则深沉、悲愤的描述中，蕴含他对底层民众热忱的体贴与亲切的关怀……短篇也有味道。”

为这本书写序的任务分派给我时，已经是秋天了。刚参加过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的评选工作，曾审读了两百多部备选小说的诸多篇章。其中，本年度的“21世纪文学之星”田耳，以其发表于2006年12月号《人民文学》上的《一个人张灯结彩》获奖。与田耳同年度的“21世纪文学之星”张锐强，错过这一时机，未能问鼎“鲁奖”。而我看来，《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虽跟获奖尚存差距，但与备选的作品相比，也有可能引起评委的注意。

它的优势就在于“老实”反映现实课题，表达了一名作家应该真诚贴近生活、贴近群众的艺术良心、良知。诸多读者大都知道，近年矿难接连不断。但他们却未必清楚，每一起矿难的里面，都埋藏着底层民众无处倾诉的泪水，都掩盖着黑心老板各有退路的隐秘。此次获鲁迅文学奖的一部中篇小说，内容的一部分涉及一起矿难，事故造成十人死亡，却被说成只死九人。死亡十人必须上报，于是就把其中一个罹难矿工说成“失踪”，实际是将尸体藏进了冰柜。

《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所写矿难，黑心老板为了降低补偿费用，在矿区的所在地上做手脚。张锐强在题目中点明是“在丰镇的大街上”，巧妙地显示了他的艺术匠心。且看，作品开头先已表明：“山西省政府明文规定，矿难的最低补偿标准是二十万。这个数字大约是全国最高的，因为矿难实在是太多太频，管理层不得已，希望用经济杠杆制约。”而罹难家属原以为在山西的丰镇，“现在突然变成内蒙古，预定计划全被打乱”。从头起，“我”就中了“圈套”。

“我”这人物，故事的叙述者，陪亲戚领取矿难补偿金的“记者”，可以说就是作者。其实，“我”并没有为死去的小姨夫“嚎啕痛哭”。作品里交代得很清楚：“现代人对什么都已见惯不惊，泪腺功能极度退化，感情接近荒漠。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随机抽到的样本而已。”可是，最后，“我哭得肠断气绝”，那是因为，“全球化经济化的浪潮，并没有让自己的感情土壤完全沙化，我还残存着感情能力……我需要倾诉。可是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倾诉的对象与场合？”

所以，“我”来写这一部中篇小说。就用切身的经历和感受，“嚎啕痛哭”。而在补偿已经了结之后，悬念却突然又回到了开头。“我”在地图上偶然发现，罹难家属与矿主老板的“会合地点”，并非内蒙古“丰镇”，而是山西的“左云”……如此收尾，“在丰镇的大街上”，发出“嚎啕痛哭”。就组合为耐人寻味的题目。“丰镇的大街”究竟在什么地方？“嚎啕痛哭”到底是为了谁人？与其说“杀回马枪”是艺术技巧的高超，毋宁说正显示了作家思想开掘的深度。

小说可用各种各样题目，题目与意旨的连接可有可无。简约的标题，仅只起个“门牌”作用，不过是该作品的具体标记；繁复一些的标题，则大都与题材内容或主题意旨有其内在联系，作为内容的概括或象征，成为意旨的提示或升华。这一篇属后一种，点染了意旨的凝重与深沉。地点非同一般，“丰镇”原来就在山西：情节耐人寻味，有文化的男子汉竟“在大街上嚎啕痛哭”！

这样看来，无论艺术表现还是思想开掘，在短短一年间，张锐强都有突破性的进展，本届当选实属必然。我想补充的是，有些评委特别看好的篇章，大概由于篇幅缘故，未能收进这本选集：这也表明。他的功力还有宽阔的施展空间。“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既是青年才俊亮相的舞台，又是他们获取鲁迅、茅盾文学奖的阶梯。我们拭目以待，张锐强几年后将登上更高的领奖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