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19世纪中叶俄国作家的杰出代表。他出身贵族,倾向开明,关注特殊时代中人们的运命,迅速而细致地反映着社会现象内的一处处心灵褶皱。《罗亭》、《贵族之家》等六部长篇是他为文学留下的一道俄罗斯历史画卷;《猎人笔记》、《木木》等,是他对抗沙皇,反对农奴制的道义之作;他在去世前精心结撰的《散文诗》,清新隽美、意境深挚,宛如一位诗哲在思考人生与宇宙的秘密。他孜孜孜不倦地以心灵与自然的糅合,谱绘着一颗“俄罗斯之心”。
本书收录的是他的另外两部代表作品:《门槛》和《叛逆者之歌》。这两部作品都表现了革命者献身的热情和无畏的精神。
本书收入了巴金翻译的《门槛》和《叛逆者之歌》两本集子的内容,所表现的都是革命者献身的热情和无畏的精神。《门槛》中的文字叙述的都是旧俄新女性的姿态,时代远去,但她们为了争取知识和自由而付出的生命和热情却是永远打动人心的。《叛逆者之歌》是十二首革命者的和关于革命者的诗歌,巴金说:“我的译文虽然十分恶劣,但原著确实是血和泪的结晶。我自己被它们感动过,希望别人也受到它们的感动。”
地点是在圣彼得堡,正是一八七三年的某一夜。时钟敲着两下;全城都睡熟了,一个深沉的静寂统治着沙皇的都城。那些宽阔的荒凉的街道被摇曳的煤气灯光半明半昧地照着。一盏一盏的煤气的街灯排成了一直行,如此挺直,恰似一排兵士。在长日的喧闹与激动之后,街道好像也感着疲倦,在休息了。还有那无数的小马车同驾车的小马,本是这个大城市里一个最使人注目的景象,它们所过之处,街道就成了车轮、马蹄、人头等等川流不息之区。这时候它们也不见了,只剩下几个空等生意上门的车夫熟睡在他们自己的四轮矮车上。高楼大厦的看门人因为这时候再没有来拜访的客人。也没有想闯入的可疑者,便在他们的岗位亭里酣睡。偶尔经过的寂寞的行人,听见踏在街石上面的他自己的沉重的脚步声,便自然地感觉到时间已经不早了。在L街与B街的街口,站着一个守卫的警士。这是他的公务时间,所以别人总以为他是醒着的。而且当他把制帽深压在额上,身子靠着墙壁的时候,便是最厉害的巡查员也很难分辨出来,究竟他是睡着了呢,还是暂时闭着眼睛,便于来深思这个世界的险恶,想出一种最有效的方法来对付那般破坏社会安宁秩序者的奸计?这个好人现在可以放胆地沉溺在这些孤独的思想里;因为黑夜的催眠剂已经把他周围的人海中的斗争、贪心、情欲等等暂时地催睡了。圣彼得堡已经睡熟了。一切都是静寂的。
在黑暗、深奥的运河上,横着一道悬桥。从靠近悬桥的一所大屋里涌现出一群奇怪的东西,他们的出现是如此神奇,而且如此静悄无声。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到街心,大约到有了十五个的时候,一个轻声的命令下来了,他们便轻快地溜进那些冷落的街道中去。这一队人中半数是穿便服,半数穿制服。要是穿便服的人走在中间,前后都有穿制服的人拥着,那么我们很容易明白这一队人究竟是什一么样的东西了。然而穿便服的人在前面领路,穿制服的人却在后面跟着。这一队奇怪的人走进了L街,他们的脚步声,他们带的军器的响声,似乎使听见的人心惊胆战。那个好梦正酣的警士陡然一惊,便醒了过来,掀起他的制帽,挺直地站着,向这一队的首领行军礼。这首领并不理睬他。一个四轮矮车上的车夫从梦中惊醒起来,用手揩他的眼睛,惊惧地看着这一群可怕的幽灵。一个深夜的行人看见这个景象,连忙躲人旁边一条小巷子里,等候这一群人走过;然后,他从方才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望着这一群人的背影,心里很奇怪究竟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又可怜那个快要做他们的捕获物的人,这个人比他自己还要不幸,无法脱逃出他们的爪牙了。……
我们且跟随着他们。
他们经过了几条街的守望后,便转入右边的一条小街;大家都站住了,其中有三个人另走到一边,交头接耳地谈着。过后,他们又分散了,这几个人又轻声地把命令传给其他的人,说定在不远的一所大屋旁集合。这所大屋里住得有许多人家,在朦胧中看来,它好像是一个灰色的巨人;窗户都关闭着,正像一个睡在安全地方,不怕什么灾祸的人的眼睛一般。这一群人的目的便是攻入这所大屋。他们又分成了两队,一队人绕道街角,去袭大屋的后面,而另一队人则勇敢地打前线,叫醒那个酣睡着的看门人。看门人突然受了惊,跳起来,口里喃喃地说出几个不连接的字,便被一个穿便服的人制止了。于是他并不询问,也不停留,便领着这些专横的客人到他所保卫的房子里去。他燃了一个灯笼照着路,衣服没有穿齐,帽子也不戴,他的长须在寒风里飘荡着。这一群检察官、警察、侦探等等好像等着捕鼠的猫一般,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宪兵们举起他们的军刀轻步走着,穿便服的人轻声地在交谈。他们正像一群盗匪,强迫着一个良民做他们的同谋者,来给他们引路一样。
后来看门人指着一家的门说道:“就是这里了。”
听见这句话,首领便做手势叫他的手下人“冲上去!”立刻所有的人都上去了,聚集在门前。首领又向他的手下人看了一眼,知道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各人守着自己的地位,他便轻声地和看门人说了几句话,并严厉地问他“懂得么?”看门人点头答应了,便走到门边,用力按了一下门铃。过后他又按了一次,几分钟后,里面的脚步声便听得见了。
“谁?”一个妇人的声音问道。
“这是我,尼古拉·伊凡诺夫。有一个电报要交给主人。”
里面的人听见这句话,便把钥匙放在锁孔里,一瞬间,门开了。外面这一群人便冲了进去,把那个披着衣服的女仆推开在一边。
这一群拥护秩序者现在把“要塞”占据了。他们的第二步的工作便是驻防。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睡熟了,他们便跑进寝室里,并不顾受惊的女人们的叫声和抗议,以及突然从梦中惊醒起来的小孩们的哭声。
第一次的惊骇过了以后,这个家庭的父亲便问那个看来像是首领的人,他究竟是谁,深夜闯入人家有何用意。
“我是巡察员,这位先生是检察官;我们是来搜查的。”这便是回答。
“我并不认识你,我想你是有公事的?”
“那自然。否则我不会来这里了。”
“请你把它拿给我看看。”
“用不着这样。并且我不曾把它带来。我把它放在办公室里了。然而这是不会错的。你一定是N先生。你的女儿是和你住在一起的。她就睡在那间寝室里。我们并没有别的事。我们是为着她来的。”
“然而至少也要请你把你的手下人叫出去,我的妻子和女儿不能够在他们面前穿衣服。”
“她们应该这样做,而且……”警官狞笑道。“你想我会让她们自由地活动,不用人来监视么?她们会隐藏或者毁掉那些不利于她们的证据。”
父亲在一再抗议之后,明白他完全没有力量阻止这就要发生的凌辱。他要求把他的抗议记录在报告里面。
“一定的,只要你愿意,”警官轻蔑地说道。“然而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母亲和女儿便不得不从床上起来,在那一群占据她们的房屋的人面前穿好衣服。在这种情形之下,搜查队的指挥官本有权力把他的手下人叫出去等候几分钟;他这样做,也可以表示他是有礼貌的,法律和他的上司都不会加以阻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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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联书店准备为我出版一套译文选集,他们挑选了十种,多数都是薄薄的小书,而且多年未印了。他们也知道这些书不会有大的销路,重印它们无非为了对我过去的翻译工作上的努力表示鼓励。我感谢他们的好意,可是说真话,在这方面我并无什么成就。
我常说我不是文学家,这并非违心之论。同样,我也不是翻泽家。我写文章,发表作品,因为我有话要说,我希望我的笔对我生活在其中的社会起一点作用。我翻译外国前辈的作品,也不过是借别人的口讲自己的心里话。所以我只介绍我喜欢的文章。
我承认自己并不精通一种外语,我只是懂一点皮毛。我喜欢一篇作品,总想理解它多一些,深一些,常常反复背诵,不断思考,根据自己的理解,用自己的文笔表达原作者的思想感情。别人的文章打动了我的心,我也想用我的译文打动更多人的心。不用说,我的努力始终达不到原著的高度和深度,我只希望把别人的作品变成我的武器。
我并不满意自己的译文,常常称它们为“试译”,因为严格地说它们不符合“信、达、稚”的条件,不是合格的翻译。可能有人说它们“四不像”:不像翻译,也不像创作,不像外国前辈的作品,也不像我平时信笔写出的东西。但是我像进行创作那样把我的感情倾注在这些作品上面。丢失了原著的风格和精神,我只保留着我自己的那些东西。可见我的译文是跟我的创作分不开的。我记得有一位外国记者问过我:作家一般只搞创作,为什么我和我的一些前辈却花费不少时间做翻泽工作。我回答说,我写作只是为了战斗,当初我向一切腐朽、落后的东西进攻,跟封建、专制、压迫、迷信战斗,我需要使用各式各样的武器,也可以向更多的武术教师学习。我用自己的武器,也用拣来的别人的武器战斗了一生。在今天搁笔的时候我还不能说是已经取得多大的战果,封建的幽灵明明在我四周徘徊!即使十分疲乏,我可能还要重上战场。
回顾过去,我对几十年中使用过的武器仍有深的感情。虽然是“试译”,我重读它们还不能不十分激动,它们仍然强烈地打动我的心。即使是不高明的译文,它们也曾帮助我进行战斗,可以说它们也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
我感谢三联书店给我一个机会,现在的确是编辑我的译文选集的时候了。
二
我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好。在创作上我没有完成自己的诺言,我预告要写的小说不曾写出来。在翻译方面我也没有完成自己的计划,赫尔岑的同忆录还有四分之三未译。幸而有一位朋友愿意替我做完这个工作,他的译文全稿将一次出版。这样我才可以不带着内疚去见“上帝”。前一个时期我常常因为这个问题没有解决坐立不安,现在平静下来了。没有做完的工作就像一笔不曾偿还的欠债,虽然翻译不是我的“正业”,但对读者失了信,我不能不感到遗憾。
有些事我做过就忘得干干净净,可是细心的读者偏偏要我记起它们。前些时候还有人写信问我是不是在成都出版的《草堂》文艺月刊上发表过翻译小说《信号》。对,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九二二年的事,《信号》是我的第一篇译文。我喜欢迦尔洵的这个短篇,从英译本《俄国短篇小说集》中选译了它,译文没有给保存下来,故事却长留在我的脑子里。在我的头一本小说《灭亡》中我还引用过《信号》里人物的对话。二三十年后(即五十年代初)我以同样激动的心情第二次翻译了它。我爱它超过爱自己的作品。我在那里找到自己的思想感情。它是我的老师,我译出的作品都是我的老师,我翻译首先是为了学习。
那么翻译《信号》就是学习人道主义吧。我这一生很难摆脱迦尔洵的影响,我经常想起他写小说写到一半忽然埋头痛哭的事,我也常常在写作中和人物一同哭笑。
可以说我的写作生活就是从人道主义开始的。《灭亡》,我的第一本书,靠了它我才走上文学的道路,即使杜大心在杀人被杀中毁灭了自己,但鼓舞他的牺牲精神的不仍是对生活、对人的热爱吗?
《寒夜》,我最后一个中篇(或长篇),我含着眼泪写完了它。那个善良的知识分子不肯伤害任何人,却让自己走上如此寂寞痛苦的死亡的路。他不也是为了爱生活、爱人……吗?
还有,我最近一部作品,花了八年的时间写成的《随想录》不也是为同一个目标?
三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愿意做一个普通人。我不好意思说什么“使命感”、“责任感”……但是我活着绝不想浪费任何人的宝贵时间。
我的创作是这样,我的翻译也是这样。
从一九二二年翻译短篇《信号》开始,到一九八二年摔断左腿为止,六十年中间我译出的作品,长的短的加在一起,比这套选集多好几倍。作者属于不同的国籍,都是十九世纪或者二十世纪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我读他们的书,仿佛还听见他们的心在纸上跳动。我和他们之间有不小的距离,我没有才华,没有文采,但我们同样是人,同样有爱,有恨,有渴望,有追求。我想我理解他们,我也相信读者理解他们。
别的我不多说了。
巴 金
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