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讦(1908—1980)，浙江慈溪人，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36年赴法国留学，获巴黎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国，致力于文学创作，并主编《作风》月刊，后赴香港参加创垦社，曾任《星岛周报》编委、《幽默》主编。1961年后任新加坡南洋大学教授，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教授等。著有小说、诗歌、诗剧、散文和文艺评论等多种著作。《鬼恋》、《吉普赛的诱惑》等是其成名作品，构思诡异，情节离奇，为新浪漫主义小说精品。

本书除了收录《鬼恋》原作之9篇小说外，还收录了另外17篇散文作品。

“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丛书由中国现代文学馆直接出面，组织全国最权威的研究专家参与编选；在品种数量上是目前为止最为宏大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书系；所选作品，基本上都以该作品初版版本为依据。

本书为该系列丛书之一，为徐訏之代表作。

徐讦小传

小  说

鬼恋

吉卜赛的诱惑

丈夫

鲁森堡的一宿

赌窟里的花魂

鸟语

无题的纠纷

妹妹的归化

打赌

散  文

改良个体与改良环境

鲁文之秋

谈中西的人情

论中西的线条美

谈中西艺术

民族间的距离

两性问题与文学

从“金性尧的席上”说起

谈艺术与娱乐

谈情书

我的消遣

小说的浓度与密度

住的问题

我的照相

太太的更正

避暑

看艺术展览会

徐讦主要著作书目

鲁森堡的一宿

一觉醒来，我听见有人在说话。

外面下着雨，天漆黑。我写完家信是十一时，里里外外早就没有一点声音。洗脸刷牙睡下，想那位对我甜笑的老板娘，至少也有十二时，现在最早也有两点左右，哪里还会有人说话的可能？我怕是贼，或者外国不争气，二十世纪还有黑饭店？于是我惊着心来细听：

“……”

“怎么你病了么？”这个声音虽然低，但是我似乎有点熟识。

“不，先生，我实在累极了！”这倒是陌生的声音。

“累极了？我也是，先生。”

“你做什么也会累呢？”

“先生，老实告诉你，二十年来我只睡过两次觉，一次还是我有病的缘故。天下没有再比我可怜的人了。”的确是熟识的声音，但是说不出是在哪儿听见过。

“啊！我可比你更苦了，五十年到现在，我只休息过四次。两次还是因为有病，一次则是因为自杀。”

“为什么你也忙碌得这样苦得这样？你算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干什么，我只是糊里糊涂地赶，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到天亮；我像一只水牛在赶水，眼睛被盖着，只许看前头一步路；我知道我在世界中，但是我看不见世界。牛还好，牛的眼包还有去掉的时候，还可以看看天，还可以有点休息，而我，我是绝对没有的。”

“你的生命怎么这样像我的。”这个熟识的声音又说了，说得很起劲：

“我像一个磨坊里的驴子，也是包着眼包，天天日日夜夜地走，太慢了说是米要磨碎，太快了说是谷要漏出；一步一步走，无穷尽无穷尽地走；我看不见别人，但是知道我被许多别人在看！”

“那么，这样说起来，你是同我干同样的苦差使了。可是你到底在哪里的，我怎么一向都不见你？”

“我，我昨天才到这里。”

“昨天才到这里？从哪里来？”

“从中国。”

“中国是不是在东方？”

“你怎么知道？”

“啊，我常常听见人说东方有一个古国叫中国。可是，这样一来我又不懂了，我们既是同样的职使，我怎么老耽在这里，你怎么可以随便走。”

“你老耽在这里？”

“可不是，我一生下来不久就来这里，现在已经五十年；五十年中我天天在这里工作，夜夜在这里工作；当初我容姿焕发，现在我早已焦头烂额了！”

“我可不一样，我是一天到晚的跑，电车，火车，轮船；但一面跑还是一面工作，说起来我怕是比你还要苦！”

“我想你一定比我好许多的，我是单调，苦闷，青年时候，我不知多少次想自杀，可是都不成功，一直到三十岁那年我跳下来，跌伤了。于是他们把我送到医院里，住了一礼拜，出来以后，又是被钉在这里做苦工。”

“啊哟，你的主人真是同我的一样凶。我也是真真工作得不能动了，但是他还是鞭策我，一点都不许休息，有一次我从楼梯上跳下来，我想死了就算了，哪里晓得没有死；他立刻送我到医院去，一星期以后，又是叫我整天整夜地工作。”  “唉，主人都是差不多的，我是有过三个主人了，最早是一个老头子，这老头子对什么都和气，对我可是不和气，每天晚上临睡时，都要管我一次；后来这老头子死去，我想我终可以休息了，谁知他的儿子来做我的主人，一样的凶狠顶准，现在他儿子又死了，他孙子做我的主人，他终算还有不来管我的时候，所以我还可以偷偷地休息一回。”

“我也有两个主人，十年前，我有个很和气的主人，他把我送给了现在这主人，他的脾气又不好。实在说，我不明白他们要我们这么苦干做什么？真的我们又磨不出谷来，种不出田来；于他们一点好处没有。他们要逼我们那么紧干什么？”

“谁知道，不过却知道他们没有我们是不行的。比方我的主人吧，出去时要来看我，睡觉时要来看我。大概如果我停止了工作，他们一定要把吃饭当作睡觉了。”

“我想他们许多事情都要靠我们，这是真的；不然，像我主人这样何必常带着我呢？他几乎离不开我，譬如写信，他不许别人看，可是要我在旁边。读书也要我在旁边，写文章也要我在旁边。”

“有这么一回事？”

“是的，有时候他怪我太快，有时候他又怪我太慢，有时候他在戏院里、饭馆里等人，他连连的骂我慢，有时候他起来得晚，来不及出去又骂我快。其实我的快慢都一样的，我哪里敢有半点故意快点，半点故意慢点呢？一一你说做人多么难！”

“你简直是同我一样苦。五十年来，我天天被他们埋怨太快太慢！做人真是没意思，所以有机会我还想自杀。”

“自杀，我现在不想了！”

“那么想什么呢？”

“我想……但是你不许告诉人！”

“自然啦，我告诉谁去？”

“有一次我听见人说一年是月份造成的，月份是日子造成的，日子是我们造成的，所以我们越赶得快，日子，月份，年份都过得快了，年份一快，主人们就活不久了，所以我想有机会快快地赶，快快地赶，叫他们快快老，快快死。”

“可是他死了，又会来一个新主人的。如果说我们工作与他们生死有关，那么，我已经工作得使他们两代都死了，但是我还是他们的奴隶，还是有主人来管我。”

“也叫他快死，快死。我终是这条命了，终是苦定了，我现在只想发泄我的满肚子的气。我想以牙还牙的报仇。

“这或者是办法，但是我是老了，我实在赶不动了，我想休息，我累得厉害。”

“我想，我在老去以前应当杀死几个人的，趁我年轻，第一个就要杀死他！”

“他就是带你来这里的主人么？”

“是的，就是他，他叫××。”

我听得清清楚楚，啊，说了半天，原来是要杀我！

这时候钟打了四下，我又沉下气听下去：

“喂，先生，你怎么咳嗽了？”要谋害我的家伙说。

“这是我，我这样按时咳嗽有五十年了，这是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要谋害我的家伙说。

“是的，我叫钟，你呢？”

“我叫表。”

表？我的表？啊！它要杀我么？

我一头跳起，抓住桌上的表向前掷去，刚巧打中坐在壁炉架上的钟，哗拉一声，把我自己反弄得莫名其妙了。

我坐在床口发愣。

三分钟以后，有人敲门了。

“谁？谁？进来！”

“先生，怎么回事？”原来是旅馆的老板娘。

“我的表！我的表！我的表！……”我不知说什么好。

“你的表怎么啦？”

“你的钟！你的钟！你的钟！……”我神志实在还是不清。

“我的钟怎么啦？”

“他们俩吵了一夜，我一夜没有睡好。”我笑了。

“……？”我知道她在奇怪，怎么样也不应该把她的钟打成落花流水的。

“……”我苦笑以后，又说：“太太，我很愿意赔你这只钟。”

“……”她笑了，对我笑了半天。

第二天我就离开鲁森堡一直到现在。想起这件神经病的举动，我就不时一个人发笑。但深夜醒来想想，那只五十年的钟，与我这只二十年的表，现在终可以长期休息了，而我则还是喘不过气来似的在度这无尽止的人生。……长夜漫漫，我祝福它们。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四日晚巴黎

(选自《海外的情调》，1941年，上海，夜窗书屋)

P124-127

中国现代文学，一般指1919年五四运动前后至1949年新中国建立这一阶段的文学，其间跨度有30年左右。30年在一个国家文学发展的历史上不过忽然而已，然而这30年的文学史却是不可忽视的。在惊天动地的时代巨变、中西文明的碰撞与交融、寻觅人生的辛苦遭逢中，不仅产生了许多伟大的作家和传世之作，而且其文学主潮，从那时起，就为今天的中国文学积攒着激情和趋向，成为了今天中国文学的前奏。最早，五四新文学运动成为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先声。这一时期的文学，不仅以白话文的倡导推进了文学向人民群众和现实生活的回归，而且在作品内容上，也和旧民主主义文学风貌迥异，即高举彻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大旗。其中尤以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鲁迅的创作影响巨大，一批优秀作家以其丰厚的创作实绩，推动了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创作流派的形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做了伟大的奠基与开创。随着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作为口号提出并形成运动，特别是随着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成立，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潮，越来越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许多作家直接间接地受到革命思想的洗礼，开始自觉地把文学作为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武器。“左联”以外的进步作家，亦因其坚持人民的立场和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同样成就斐然，融会成进步的文学洪流，推动中国现代文学进入成熟阶段，使那时的文学呈现出繁荣、复杂、丰沛的格局。“七七”事变以后，家国危殆的局面更加激发了作家感时忧国的情怀。随着解放区的创立和发展，解放区文艺运动也蓬勃高涨。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制定了革命文艺运动的路线和政策，深刻回答了“五四”以来革命文学发展过程中长期存在的一系列问题。贯彻毛泽东文艺路线的结果，使解放区文学艺术的各个方面都呈现出一片崭新的气象。与此同时，“国统区”的文学，虽然环境和条件均和解放区不同，但进步文艺界在鞭挞黑暗呼唤光明方面同样高潮迭起，奔涌着走向新中国，走向人民文艺的伟大会师。

每一个选家的心中，都有一部自己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见仁见智，可以阐释、讨论、争论，甚至势不两立。其实，或许正因为选家迭出、见解纷纭，才给读者一个判断、选择、最终形成自己独立见解的机会。因此我以为，绝不可自诩本丛书如何高超于别人之上。不过，由于中国现代文学馆自身的一些优势以及本书编选过程的一些特色，我以为，这次我们编选的“中国现代文学百家”丛书还是有以下优长：

其一，编选者具有相当的权威性。本丛书由中国现代文学馆直接出面，组织全国最权威的研究专家参与编选，这样就保证了本丛书的学术质量。

其二，规模最宏大。本丛书在品种数量上是目前为止最为宏大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书系。这次所选的108位作者，都是经过专家学者一再筛选分析然后才确定下来的，除了我们过去一直注重的主流作家之外，还兼顾了很多过去曾经被忽视却成就较高、自成特色的非主流作家的作品。我们认为，这有利于广大读者更客观、更全面地了解中国现代文学。

其三，版本最原始。本丛书所选作品，基本上都以该作品初版版本为依据。众所周知，有不少知名作家在政治运动的风浪中曾对自己的代表作进行了违心的修改。恢复这些代表作的原貌，是对文学史原始资料的保存，将为研究作家的思想和创作道路，提供有力的帮助。

其四，编校较严谨。本丛书此次出版，不论是在装帧形式上，还是在文字编校上，都本着一丝不苟的原则，从严把关，以保证送到读者手中的图书是合格的、值得珍藏的图书。

相信这套“中国现代文学百家”丛书不会使读者失望。

是为序。 

陈建功

2008.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