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些情况下，履行“下午茶”礼仪的那个小时是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时光，生活中能够与之媲美的时刻为数极少。有些时候，不论你喝不喝茶——有些人当然是从来不喝的——这种场合本身便是令人愉悦的。在我为这个简单的故事揭开第一页的时候，浮现在我心头的那些情景，为一种无伤大雅的休闲活动提供了一幅绝妙的背景。在英国的一幢古老乡间别墅门前，一场小型茶会所需的器具陈设在草坪上；时值盛夏，阳光绚丽的下午刚好过去一半，我认为这是最为美妙的时刻。美丽的草坪上横卧着几条笔直而瘦削的黑影。其中一条属于一位老人，他坐在一张扶手很高的柳条椅上，旁边是矮小的茶几；还有两条属于两位年轻人，他们正在老人面前来回踱步，偶尔闲谈几句。其中一人每当在老人身旁走过，总要凝神瞧他一眼，但老人没有发觉别人在注视他，目光仍然停留在他的住宅正面的那堵华丽的红墙上。
这幢房子矗立在一个小山岗上，俯瞰下面的河流——那就是泰晤士河，距离伦敦大约四十英里。这是一幢有名目、有来历的房子。那位正在用茶的老先生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你：这幢房子建于爱德华六世时期；伟大的伊丽莎白女王曾在这里住过一夜；在克伦威尔战争中，它多处破毁，满目疮痍，直到王政复辟时期才被翻修和扩建；到了十八世纪，它又被改建，变得十分丑陋；最后，它落入一位精明的美国银行家之手，并得到他的精心保护。
坐在茶桌边的年迈绅士是三十年前从美国来的。除了自己的行李以外，他还带来了一副美国人的相貌；他不仅把它带来了，还把它保存得好好的。他生得五官端正，狭长的脸上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一种安详而精明的神情。这张脸庞似乎在告诉人们，他的一生是成功的，但似乎也表示，他的成功并不是一帆风顺、令人妒忌的，而是伴随着很多次无碍大局的失败。一只漂亮的柯利狗躺在他座椅旁边的草坪上，端详着主人的脸庞，它的目光跟主人凝望那幢外表愈发威严的住宅的目光同样温柔；还有一只长毛小猎狗，不时漫不经心地围绕着另外两位绅士跑来跑去。
他们中的一人年约三十五岁，风度翩翩，长着一张英国式的脸庞，与我刚才描绘的那位老先生的脸庞正好形成鲜明对照：这是一张非常英俊的脸庞，清新秀美，神态坦诚，脸上的线条笔挺有力，灰色的眼睛充满生气，下巴上缀有一簇浓密的栗色胡须。这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流露出一种优越感——一种因具有无忧无虑的天性且又受到高深文化的熏陶而形成的气质，以至于几乎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在无意之间对他产生嫉妒之情。
和他一起在草坪上踱来踱去的同伴，则属于与他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类型。此人虽然会激起别人强烈的好奇心，但却不会像另一个那样，使人几乎盲目地希望自己能够获得他的位置。他又高又瘦，显得弱不禁风，面庞苍白而丑陋，但却充满机智、富有魅力。他蓄有唇髭和腮须，但却乱蓬蓬的，毫无美感。我已经说过，每当他经过老人的座椅，总要打量老人一下；这时，如果将他们两人的面孔进行一番比较，你就不难发现，他们是父子俩。
父亲终于察觉到了儿子的目光，于是向他慈祥地微微一笑。“我很好，”他说。
“您冷不冷？”儿子问道。
父亲慢腾腾地揉搓着双腿。“唔，我说不上来。我得感觉到了才能说呀。”
“也许别人可以替你感觉吧，”年纪较轻的那位说道，笑了起来。
“噢，要是永远有人替我感觉就好啦！你愿意替我感觉吗，沃伯顿勋爵？”
“噢，当然，非常愿意，”那位被称作沃伯顿勋爵的绅士立即回答道。“我得说，您看上去舒服得很。”
“嗯，我也这么想，我各方面都挺舒服的，”老人低头看着膝上的葱绿披肩，把它铺平。“事实上，我已经舒服了许多年了，所以，我想我已经习惯了，以至于感觉不到舒服了。”
“是的，那是对舒服的厌倦，”沃伯顿勋爵说。“我们只有在不舒服的时候，才会有所感觉。”
“这让我觉得我们非常与众不同，”他的同伴说。
“噢，是的，毫无疑问，我们是与众不同的，”沃伯顿勋爵喃喃地说。当他的同伴为老人斟茶时，他又说：“我想您裹着那条披肩一定很不舒服。”
“啊，不行，他不能拿掉那条披肩！”另一位绅士叫了起来。
“它是我太太的，”老人简单地说。
“噢，如果是出于感情上的原因——”沃伯顿勋爵打了一个手势，表示抱歉。
“我想，等她回来，我得把它还给她了，”老人继续说道。
“您最好还是别那么做。您应该留着它，用来盖您那两条不中用的病腿，”他的儿子说。
“嘿，不准污蔑我的腿，”老人说。“我看它们并不比你的差。沃伯顿勋爵，你生过病没有？”
沃伯顿勋爵思忖了一下。“生过一回，先生，在波斯湾。”
“他是在哄您呢，爸爸，”另一位年轻人说。“那是一种玩笑。他得的是厌世病，他刚才还在跟我讲呢；他对生活充满了恐惧，”沃伯顿勋爵的朋友说。
“先生，这是真的吗？”老人严肃地问道。
“如果是真的，那么令郎可没有给我什么安慰。这样的家伙真是可恶，没法跟他好好谈心——简直是玩世不恭。他似乎什么都不相信。”
“这又是一种玩笑，”那个被指责为玩世不恭者的人说道。
“我相信，世界会发生重大变化的，而且不会都向好的方面转变，”老人说。
“您的话我完全同意，先生，”沃伯顿勋爵宣称。“我敢肯定世界上会发生重大变化，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正因为这样，我才感到很难奉行你的劝告——你记得吧，有一天你对我说，我应该‘抓住’一件东西。人们是不大愿意抓住一件可能马上就要被抛到九霄云外的东西的。”
“你应该抓住一个漂亮女人，”他的同伴说，然后又向父亲解释道：“他一心想要谈恋爱呢。”
“那些漂亮女人也许还自身难保呢！”沃伯顿勋爵叫道。
“不会的，不会的，她们是靠得住的，”老人回答。“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社会和政治变化，对她们是不会有影响的。去接近一个好女人，跟她结婚，你的生活就会变得有趣多了。”
“您是不是说，假如我娶了一个有趣的女人，我就会感到有趣？”沃伯顿勋爵问道。“我还压根儿不想结婚呐——令郎歪曲了我的观点。不过，一个有趣的女人对我有什么作用，现在还不得而知。”
“我倒很想看看你关于有趣女人的观念是什么样的，”他的朋友说。
“亲爱的伙计，观念是看不见的——更何况是我那些虚无缥缈的观念呢。要是我自己能看到它就好了——那可是一大进步呐。”
“好吧，你愿意爱谁，就去爱谁吧；不过可千万别打我外甥女的主意呀，”老人说。P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