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到七彩光幼儿园，见到梅园长，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那天，精神实在不好，本来，中午吃完饭，我倒在办公室宽大舒适的沙发上，想美美地补个午觉，头一天晚上我借着赶写会议材料的名义，在办公室上网闲逛，突然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成人网站，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在上面挂到了凌晨两点多钟。早上不到九点，又急急忙忙赶来上班，幸好同办公室的老林、小蔡出差了，大郭忙着与二科室的女打字员不分白天黑夜地拍拖，终于没有人和我争夺这张宝贵的沙发了，然而，正当我迷迷糊糊、渐入梦境时，手机响了。
洛萱打来的，“你在干什么呢？”
我赶紧压低声音，“开会呢，一小时后我给你打……”
她毫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本来说好了，下午见园长，但公司临时有会，你先去，两点！赶紧！”
像往常一样，她的话温和、轻缓，不容置疑，而且一句废话没有！我望着手机发了一会儿愣，想象着她在公司开会时，对下属是不是也使用这样的语气发号施令。结婚十多年了，彼此之间都被对方看得通通透透，偶尔撒个小谎，连戳穿的心思都没有，尤其是洛萱做了广告公司总经理后，说起话来简直是精炼透彻，惜墨如金，用她自己的解释是，多余的废话都留给客户了，当然，除了客户之外，还有一个主要的交谈对象，就是儿子大宝。
大宝上幼儿园的问题，已经成为我家本年度的头等大事。从春节开始，围绕这个主题就召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家庭会议，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姑姑、舅舅、洛萱，所有人都在发表着各种各样的意见，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贡献出各种各样的人脉关系，在这些人当中，说话最没分量的就是我这个孩儿他爸，但我必须要对所有意见做出反应，至少要有一种毕恭毕敬、洗耳恭听、全身心投入的姿态，否则，就落下一句抱怨：“瞧你这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有这么当爹的吗？”
我真的后悔了，想当年与洛萱谈恋爱谈得天昏地暗、如火如荼的时候，大师兄李汾天就意味深长地提醒我：“别找本地女孩。”
我不解，究问其故。
他的回答四个字：“事多，麻烦！”
再问，他就含笑不语，不断抚摸微秃的头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李汾天和我同归一位研究生导师，虽然他只比我高两级，但属于八十年代初上大学的那批人，有过工作经历，年龄比我大出许多，因此，早在学生时代，我对他的佩服就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他也愿意在关键问题上点拨一下小师弟，可我那时实在是年幼愚钝，常常在人生的一些重要关口对师兄的金玉良言或浑然不觉，或不以为然，往往若干年后，饱经风霜之余，细细反思，才突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无奈为时已晚！转眼之间，稀里糊涂地十多年就这么过来了，我这个大学时代就有才子之称的人，还在科级职员的位置上苦苦挣扎，而大师兄早就是我上司的上司了！
“知道人的一生中在哪个问题上最容易犯严重错误吗？”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刚进入五月份，炽热的阳光似乎就快要把马路烤化了。当我顶着上下夹攻的热浪，满身大汗地骑车前往七彩光幼儿园的路上的时候，突然想到若干年前大师兄向我提的这个问题。
当时，我想了许久，困惑地摇摇头。
“简单说，就是该不该要孩子的问题！不是每一个男人都适合当爹的，将来你可一定要想清楚…一人这辈子，犯任何错误都能改，唯独在这个问题上，一点儿改正的机会都没有！除了后悔，还是后悔！”他一边说，一边发出长长的叹息。
当时，我知道他正处在一个男人事业爬坡的最紧要关头，偏偏孩子又小，整天被看病、找阿姨、上幼儿园等诸多琐事折磨得蓬头垢面、形销骨立。说实话，我虽然也陪着他叹了几口气，但也就是泛泛的一点同情心而已，自从当了爹之后，越来越发自内心地理解他当初那份感受，尤其是他那最后两句话简直太精辟了——除了后悔，还是后悔！
二
梅园长属于那种非常精致的女人。
精致玲珑的身材，精致搭配的职业套装，精致打理的淡妆，还有精致周全的待人方式，都使人如沐春风，完全颠覆了我儿时记忆中的幼儿园阿姨那种凶神恶煞的刻板印象。
我不知道洛萱是通过什么关系搭上梅园长这条线的，要知道，现在一所一流幼儿园园长或者一流小学的校长简直比部长还牛！前些日子，王司长的孙子想进本市一所很棒的小学，无奈这孩子先天智商有些问题，面试时被刷下来了。李汾天发动了各种关系，张罗半天，终于把那位校长约了出来，在外地出差的赵副司长也特意提前赶了回来，那天还是我帮他们订的饭店。王、李、赵三位教育部的司局级干部陪一位小学校长吃饭，这场面可不多见！何况，我们这个司也算是教育部里握有实权的单位，可就是这样，事情也是办得磕磕绊绊的，王司长的家人直到开学前三天才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些日子，李汾天急得两眼冒火，嘴里长泡，少有地在办公室发起了脾气，大家都莫名其妙，只有我心里清楚，他是为王司长的傻孙子着急，不，更准确地说，他是为自己年底能否顺利接替王司长的位置而着急！
因此，当我敲开梅园长办公室的房门时，内心还充满惶恐，但随后梅园长的态度简直令我受宠若惊！她就像迎接一位前来视察的领导干部一样，先是热情地握手寒暄，然后又热情地领着我上上下下地参观，宽敞明亮的教室、设施先进的电脑教学馆、近乎豪华的琴房、舞蹈房……这一切，简直很难令人相信是置身于一所幼儿园！仅仅是学前教育，有这个必要吗？我心里暗想，这些年我也曾经在不少贫困地区的学校搞过调研，不要说小学、幼儿园，就是很多中学里的硬件设施，也远远不能和这里相比！
“我们幼儿园最自豪的还不是这些硬件，而是以人为本的教学生活理念，具体说，就是以孩子为本！”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某些想法，梅园长迅速把话题转移开，她指着贴在墙上的食谱，说道：“我们聘请了国内最权威的幼儿营养专家，根据不同阶段孩子成长发育的特点，给他们制定了每一餐的食谱，所以，从七彩光幼儿园出来的孩子，往往都比同龄的儿童更高一些、更壮一些！”
提到孩子，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此行的角色。来之前，我还煞费苦心地在电脑上给不到三岁的大宝制作了一份个人简历，原本没打算派上用场，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向洛萱及相关家人证明，我这个爸爸做得还是很用心的。然而，梅园长的态度让我大大地看到了希望。
当梅园长看着这份特殊的“简历”，笑得更加开心了，“陈先生，您太有意思了，我要好好向你学习，过两天给我女儿也做份这样的简历，她明年也要上幼儿园了……大宝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我赶紧赔起更加灿烂的笑脸：“……那没问题！不好意思，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本来早就应该来拜访您……”
突然，梅园长的笑容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呀，陈先生，我们真的应该早点认识，要是您春节前来找我就好了，其实我们今年的招生名额年初就已经满了，不过，在春节前，我肯定还能给您想点办法，不管怎么说，您也是我们上级单位的，也算是我的领导，可惜，现在已经五月份，实在太晚了！”
虽然我的大脑天生比较迟钝，但在机关沉浮多年，好歹也早就练出了对各种或明或暗的官场语言的敏锐反应力，可就是这样，梅园长这种360度的大转弯还是几乎把我甩一大跟头！
不用照镜子，我也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已经从灿烂变为尴尬，“那……招生通知不是刚开始公布吗？”
梅园长苦笑道：“您是教育部门的领导，这里面的内情您还不清楚？那都是官面文章，像我们七彩光这样的幼儿园，恨不能今年刚开学，明年要求入学的条子就塞满一抽屉了，还都是有来头的，我们是谁也得罪不起呀！”
我无言以对。她说的内情我当然清楚，其实去年就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同事劝我早点为孩子入园的事情活动活动，但我实在不善于也不喜欢搞这种人际交往，尤其是有求于人的事，本能地张不开口，洛萱就经常嘲笑我，自在机关混这么多年，官位没升上去，连张厚脸皮居然都没锻炼出来！另外，我也是对洛萱的活动能力寄予了很大希望，没想到她是一个小事精明、大事糊涂的女人，大宝日常生活中所有细节她都会一一安排，无微不至，但惟独把这件入园的大事给拖了下来！
我的脸色开始变得很不好看了，梅园长的态度却更加诚恳了，她轻轻握住我的手，亲切地说道：“没关系，老陈，咱们既然认识了，你的忙我一定要帮的！你看这样好不好？实验幼儿园、第一艺术学院幼儿园也都是市里不错的幼儿园，据我所知，至少上星期名额都还没招满，这两位园长跟我都是老同学，交情不错，我帮你跟她们打个招呼，应该问题不大，但你也要尽快……”
梅园长的小手很绵软，我心里一动，能够感觉到她的手心都是汗，我想，其实她心里也挺紧张的，本来几句话就能把我打发走的，但毕竟不清楚我的来头，于是还很小心地陪了我半天……唉！谁都不容易呀！
我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
P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