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帕斯”，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地方，神秘得让人对它充满了无尽的迷思与遐想。页页薄纸翻过，眼前时而浮现的是高丘人纵马扬鞭的潇洒；时而是紫灰色夜空下的低矮木棚；时而是巨大翁布树下的断瓦残墙。而威廉姆·胡森则如一位向导，在你的身边，用他那西班牙式的英语，将那里的传说向你娓娓道来——它们有的关乎死亡，有的关乎爱情，还有的则与那里的信仰息息相关。伴随着他的倾诉与耳语，你一步步走近那千里之外的地方，嗅着青草的气息，体会着发生在那里的史诗般的过往。

敞开的窗户吹进清凉的晚风，人们脸色苍白，走向窗前，心里充满了各种疑虑猜测，极目远眺，侧耳倾听。

幽灵似的月亮悬挂在夜空，月光下是广阔无垠的沼泽，远方海洋似的大河微波起伏，寂静的深夜只送来浪涛的低吟。

引子

翁布

一匹花斑马的故事

佩里诺·维埃拉的自白

魔鬼尼诺

玛尔塔·里克尔梅

泰科拉和小矮人

后记

记得吗，先生？我说的这些事在我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段时光的记忆是模糊而破碎的，就像瓦砾、砖块和生了锈的铁片一样，你会在房子的遗迹那里发现它们半埋在野草之中。这些碎片曾经是这个建筑的一部分。有些事，有些脸庞，有些声音，我依然记得。但是我说不出年代，也说不出在梅里茜夫人死后和那次修道院之旅之后到底有多少年过去了。或许没几年，或许有很多年。先是侵略来临——和外国人的战争，和野蛮人的战争；然后是独立战争，远方发生了许多事情。他，桑托斯·乌加尔特，变得更老了，我知道，是更灰白了。这时巨大的不幸和灾祸降临在这个上帝创造的强壮、勇敢、高贵的人身上。所有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奴隶，一个出生在翁布的年轻人，他曾经被他的主人委以重任。就像俗话说的，我们挖出我们的眼珠来喂乌鸦。但是我不愿说这个年轻人的任何坏话。是他引起了这场灾难，但是这并不都是他的错。有一部分错误在桑托斯——他那倔强和狂暴的脾气。也可能，当那一刻已经来临时，在掌管了所有人之后，他会说，“你已经在其他人身上作威作福够长时间了。看，桑托斯！我要在你身上踏上一只脚，让脚下的你像一只夏末的野南瓜一样，比一个空蛋壳还要干、还易碎。”

要记得那个时候是有奴隶的，并且还有一部法律为每个人制定了价格，不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因此，如果奴隶要走，只要手里有钱，他走到主人那儿，把换取自己自由的价钱交给他，从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一个自由人了——这跟他的主人是否有意愿要卖他没有关系。这就是那部法律。

对于他的奴隶，桑托斯习惯说，“这些都是我的孩子，他们是因为爱我才服侍我，不是因为他们是奴隶。要是我给他们任何一个人自由，他会拒绝接受的。”他看到的是他们的脸，而不是他们的心。

他最喜欢的是梅里顿，是个黑人，但是非常有特权，尽管很年轻，但已经有权力管理其他人。他衣着得体，骑着主人最好的马，而且还拥有几匹自己的马。但绝不是说他是靠能言善辩、阿谀奉承获取到这个显赫位置的；恰恰相反，所有人都喜欢他，即使是他手底下的那些人。梅里顿有着善良的心肠和可爱开朗的品质。他是那种做任何事都能比其他人做得好的人；不管他的主人让他干什么，无论是赛马、驯马、扔套圈，或是给马上笼头、甩鞭子、勒肚带，或是弹吉他、唱歌、跳舞，都是梅里顿。没有人像他一样能干。

可是这个年轻人心里珍藏着一个秘密的野心，他攒啊攒啊，为自己攒钱。最后终于有一天他拿着一把金币银币来到桑托斯面前，说：“主人，这是我自由的价钱，拿过去数数，看看够不够。让我继续留在翁布没有报偿地服侍你吧，但是我不再是个奴隶了。”

桑托斯把钱接在手里，说：“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攒钱。这钱是我给你花费供你自用的，你把我给你的牲口卖掉来换钱。你攒钱就是为了这个！你这个心肠比你皮肤还黑的忘恩负义的小人！把钱拿走，从我面前消失，绝不要让我再碰到你，要是你想活得长一些的话！”桑托斯边说边把手中的金币银币甩在他的脸上，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梅里顿的脸被钱币割破砸青，几乎昏迷过去。他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的马旁，翻身上马，一边骑一边像孩子一样啜泣，鲜血从脸上流淌下来。

不久他就离开了这块土地，去多罗雷斯省(Dolores)南部维新诺河畔(Vecino River)的拉斯维沃拉斯(Las Vivoras)生活了。在那里他充分利用了自己的自由，在市场买卖健壮的牲口；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就富裕起来。那里所有人，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是他的朋友。然而，他并不快乐，因为他的心是忠诚的，他依然热爱旧主人。主人曾经像父亲一样对他，这值得用一切来换取他的原谅。后来，梅里顿猜想桑托斯已经走出了憎恨的阴影，会乐于再见到自己。终于有一天，他来到翁布，要求见自己的主人。  老人从宅院里走出来，愉快地迎接他。“哈，梅里顿，”他笑着叫道，“你还是不顾我的警告回来了。快从马上下来，让我再次握握你的手。”

梅里顿高兴地认为自己已经被宽恕了。他飞身下马，走上前去，伸出手。桑托斯抓住他的手，只是用力一拧就把骨头捏碎了。那个年轻人高声惨叫，满眼都是痛苦的泪水，他没看见他的主人左手握着一把大号黄铜手枪，也不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梅里顿感到一颗子弹进入了自己的心脏。

看，先生！我指的那个方向，翁布树树荫边二十码左右的地方，你是否看见那片低矮的干草丛中有一株深绿色的野草，高高的茎秆上盛开着一朵黄色的花朵？就是那儿，就在那朵黄花的位置，梅里顿倒了下去，浑身鲜血地躺在那里，直到第二天中午。没有人敢把尸体抬走，直到镇长得知了这件事，派人来调查。

桑托斯骑上他的马一言不发地走了，选择的是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路。他应该为他所做的付出昂贵的代价；生命就是生命，不管肤色是黑还是白，没有人可以冷血地蓄意杀害另外一个人，然后逃脱惩罚。法律是无情的，尤其犯下这种事情的人还是一个富有的人。他一定明白律师、法官，以及所有接手案子的人，将会在为他争取宽恕之前榨干他每一滴血。

乌加尔特对此毫不在乎，他说到做到，他心中的邪魔也对此感到满意。只是他不会在自己的庄园里等着被带走，也不会甘愿把自己交给政府——他们会把他放到一个地方关起来，要是被放出来怎么也得好几个月——那会憋死他的。监狱对于这样一个男人来说无疑就是坟墓。不，他要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然后搭乘去蒙得维蒂亚的船，在那里开始活动，等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再自由地回到翁布。

梅里顿的尸体被抬走，并葬在查斯库姆斯湖畔的圣地之下。雨水飘落下来，冲走了地面上红色的印渍。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在屋檐下构筑了窝巢，但是乌加尔特没有回来，我们也收不到任何跟他有关的消息。据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个为他辩护的律师和一审法官因酬金分配争吵起来。这两个人都是傲慢的有钱人，却把那个老人遗忘在那里，让他月复一月地等待着永远不会来临的宽恕。

但愿在他长期流亡期间没有听到翁布所遇到的灭顶之灾。那里已经没有人管理了，奴隶们自顾自地全离开了；也没有人去制止他们。牛和马自由地在他的草地上吃草，在田野中成群结队。

有一段时间，政府安排人来管理庄园，但是里面的东西却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了，最终它被遗弃。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闹鬼没人敢住在里面。

P17-23

威廉姆·胡森——一个来自阿根廷，吹着潘帕斯草原上的风的英国人。在接触他的文字之前，说实话，我只把他当做一位普通的英国写书人，以为他的文字无非关乎绅士与名媛，或者女王陛下。但是，当我真正开始阅读，仅几页之后，突然发觉那翻过的书页就像一阵阵风，把我带到了那遥远的沉睡了千年的草原之上。

“潘帕斯”，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地方，神秘得让人对它充满了无尽的迷思与遐想。页页薄纸翻过，眼前时而浮现的是高丘人纵马扬鞭的潇洒；时而是紫灰色夜空下的低矮木棚；时而是巨大翁布树下的断瓦残墙。而威廉姆·胡森则如一位向导，在你的身边，用他那西班牙式的英语，将那里的传说向你娓娓道来——它们有的关乎死亡，有的关乎爱情，还有的则与那里的信仰息息相关。伴随着他的倾诉与耳语，你一步步走近那千里之外的地方，嗅着青草的气息，体会着发生在那里的史诗般的过往。

合上书，快速回想刚刚读过的兵戈铁马、情感哀愁，我恍然间竟发现什么都没留下，没有一丝印记。但等静下来思考，发现空气中竟有风吹过的余香，细细深嗅，终于悟出了一些味道。对于殖民时期的潘帕斯乃至阿根廷，我们曾是那样的无知，因而曾经粗鲁地将神秘或者荒蛮赋予那里的人。但当真正走近时，人性又将我们与他们彼此拉近——那是我们的灵魂深处都珍视亲情、友情和爱情的共性。

就像胡森先生在文中所写的那样：

这些都是小事情。而我们的生活又都是什么呢？还有我们认识的人们，那些和我们交谈过的、用温暖的手接触过我们的男人和女人，那些明亮的眼睛、红润的嘴唇！我们能把这些都当做枯叶一样扔进火堆吗？我们能否因他们而心事沉重地躺下，然后第二天清晨一身轻松地起身，朋友？

我必须立即说明，《翁布》几乎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些事件和1807年英国入侵有关。在(20世纪)60年代，我已经听一个叫尼坎德罗的老高丘人讲述很多次了。我把和这个老人的谈话都做了笔记，里面包含了桑托斯·乌加尔特的无数奇闻轶事，记载了翁布庄园的全部历史，但是我没有标注日期。我觉得那应该是1868年，因为那年有次大沙尘暴。这些年代久远的笔记现在就在我面前，无论是书写还是纸张的质量都显得非常陌生。还有那肮脏的外表，会让我想起这些旧手稿一定来自于一场令人难以忘怀的风暴。我还想起来了，风暴之后是一场雨，一场裹着泥浆的雨。

在那个地方另外还有一些老人，他们在孩提时见识过英国军队向布宜诺斯艾利斯挺进。其中一个人证实了军队抛弃毛毯的事，还有英国士兵和当地居民相互嬉逗的事。

当我重新阅读我的笔记时，我承认我对丢毛毯这事的真实性有所怀疑，但是我参考了1808年伦敦发表的有关怀特洛克中将的军事法庭审议记录，在第一卷第58页有如下叙述：“这些士兵，尤其是卢姆雷旅的士兵都已经精疲力竭，而怀特洛克中将为了让他们继续急速前进，命令部队扔掉所有的毛毯。”

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些毛毯是为了用来填实河底以便部队渡河，也没有提及这条河的名字。

还有一点有关旧高丘人的事会让英国读者感到非常奇怪，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事情是这样的，令人痛恨的英国侵略军正向阿根廷的首都进发，首都上下群情激愤，积极备战。而就在几英里之外，有一大群人正在玩着抢鸭子游戏自娱自乐。对于那些了解高丘人性格的人来说，这种事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因为高丘人，或者是以前的高丘人，完全没有爱国心。他们对所有的统治者，无论最高级别还是最低等的权力机构，都视为敌人和强盗，因为统治者不仅掠走他们的财物，还剥夺了他们的自由。

他们不管自己的国家到底是向西班牙还是向英国进贡，也不关心远方指派过来的州长或是总督的眼睛是蓝的还是黑的，只是在西班牙的统治结束之后，他们把仇恨转向了称为共和国的统治阶层。当高丘人依附罗萨斯的时候，他们把他扶上权力宝座，天真地认为他是他们的一员，他会给他们完全的自由，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自在地生活。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当他们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就是罗萨斯禁止玩抢鸭子游戏。可是在说这事之前，我认为应该先介绍—下这个游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游戏的书面介绍。可是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差不多一直到1840年，这是阿根廷草原上最流行的户外游戏。阿根廷草原无疑是这个游戏的发源地，这个游戏肯定也非常适合草原骑手们的习性。抢鸭子不像其他户外游戏，它有自己独特的原始朴素和粗野特征。

抢鸭子游戏需要一只鸭子或是鸡，通常情况下是用一只本地的大型禽类——火鸡、鹅或美洲鸭之类。先把它杀了，然后缝进一块结实的生皮子里，弄成一个球的形状，差不多是橄榄球的两倍。皮球上面有四个生皮子做的环形把手，大小正适合一个男人的手伸进去抓住。重要的是，让三四个男人一人抓着一个把手，用力拉，直到把对方拉倒在地，把手也不会脱落。

一旦作出决定要在某个地点玩这个游戏，有人就要提供一只鸭子，设立好聚会地点，通知周围的邻居，在约定的时间内，方圆几里格的男人和小年轻都会骑着他们最好的马在指定地点出现。有个拿着鸭子的男人在地上跑，其他人在后面追。很快这个人会被追上，皮球会从他手中被扯走。这时，那个胜利者就会被其他人接着追逐，一旦被追上，或许会发生一场混战或撕斗，就像橄榄球一样，只不过争夺者开始都骑在马背上，后来就撕扯着滚到地上。有时候会有几个楞头青因受伤或受辱而急红了眼，会抽出自己的武器相互打斗以分高下，以此证明谁是更强的男人。但是不管打不打架，总会有人抢着鸭子跑掉，引发再次追赶。方圆几里格的地方会被这些参赛者搞得乌烟瘴气。最终，会有一个人很幸运，或是骑术比他的同伴更高明，成功地抢到鸭子跑到围观的人群中去，得以逃脱。作为胜利者，这个人有权利把鸭子带回家当自己的晚餐。可是也有一种说法，说这个人带着鸭子跑到最近的一所房子，所有人都跟在后面，不光是鸭子被烹制了，还有好酒好肉来款待所有参赛者。在准备晚餐的时候，信差们纷纷向周围邻居报信，邀请女人们来参加宴会跳舞。晚宴会持续一整夜。

对于大草原上的高丘人来说，他们从小就骑在马背上，几乎是本能地寄生在这种动物上面。抢鸭子只是众多游戏中的一种，就像英伦岛上的居民玩板球、橄榄球、高尔夫球一样。对于生活在草原上的男人来讲，没有比这更好的游戏了。他们的生存和成功都指望着马背生涯，能在困难下坚持奋争是男人们最大的荣誉。即使坚持不下去，也要优雅地跌落下来，像猫一样站在地上。潘帕斯草原上的这种游戏让人们痴迷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个共和国的总统不想再看见它，大笔一挥，令它永远消失了。

在这个国家胆敢取缔任何一种人们痴迷的户外游戏的人，一定是一个强人。而在这片土地上，能禁止抢鸭子游戏的人无疑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在过去的九十年里，要是有其他人在某段时间占据国家首领的位置，企图尝试这么做的话，那他肯定会招致天下人的嘲弄。无论是教堂商店的门口，还是其他公共场所，只要贴有这种荒谬的命令，就会有嘴里含满了水的高丘人把水滋向那张备受鄙夷的布告。但是这个人不仅是总统，他还是罗萨斯，被他的敌人称为“美洲尼禄”的罗萨斯。尽管他出生于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可是他却偏好高丘人。年轻时他在草原上过着半野蛮的生活，他在同伴中以勇猛的魔鬼性格著称，在他统领的飞奔的马群之中，他可以毫不畏惧地从自己的马背上扑向一匹野马。他拥有所有高丘人残暴的天性，有着强烈的憎恶感和偏见。实际上，凭借他对和他一同生活的高丘人的详尽了解，以及他和他们的思维的一致性，高丘人对他有了美好的印象，使他得以实施自己的野心阴谋。可是为什么，在高丘人帮助他成功地获得所有权力之后，在他欠高丘人如此多的人情、和高丘人关系密不可分的时候，却要剥夺高丘人钟爱的娱乐活动？原因是他觉得这种游戏太野蛮了。在我讲述了这个人的性格之后，这个理由简直滑稽可笑。诚然，这个游戏有它的优势(对于他来说)，可以让草原上的人们变成勇敢、坚强，帮助他拥有后备充足的马背上的斗士——他在战争中最需要这种人。而另一方面，这个游戏给参加者造成了过多的伤害，造成邻里之间过多的流血冲突和纠纷，因此他觉得得不偿失。

国家没有足够的男人满足他的需求，甚至有时候十二三岁的男孩也被从哭哭啼啼的母亲怀抱中拉扯出来去当兵。他无法承受成熟强壮的男人为了游戏取乐而相互伤残杀戮。他们必须像良民一样，为了国家利益而献出自己的快乐。最终在他二十年的统治结束后，人们又可以再次追随自己的爱好，而不用惧怕子弹和钢刃了——那个时候一般还都用冷兵器。那些之前玩过这个游戏的人，他们的生活已经遭尽磨砺，现在只想放松下来休息。而那些既没有玩过抢鸭子，也没有见过这个游戏的年轻人，绝不会被它迷住，也没有让它复苏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