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使我母亲吃了那样一惊，我一向相信，我在星期五下生，实在得力于贝西小姐呢。

我母亲慌得离开椅子，走进椅子后面的角落。贝西小姐缓缓地若有所寻地张望那个房间，从对面开始，移动她的眼睛，像荷兰钟上萨拉辛的头一般，终于移到我母亲。这时她皱了一下眉头，像惯于教人服从的人那样，对我母亲作了一个姿势，教她来开门。我母亲过去了。

“大卫·科波菲尔太太吧，我猜。”贝西小姐说道，那加重的语音大概是指我母亲的丧服以及她的生理状态。

“是的。”我母亲有气无力地说道。

“特洛乌德小姐，”来客说道，“大概你已经听人说起过她了，我猜？”

我母亲回答说，她有过那样的荣幸。她有一种不快意的感觉，没有表现出那是一种非常的荣幸。

“现在你看见她了。”贝西小姐说道。我母亲低下了头，请她进来。

她们走进我母亲刚从里边出来的那间客厅，走廊对面最好房间的火炉未生火——实际上，从我父亲出殡的时候起就不曾生过；当她们两个都坐下来时，贝西小姐一言不发，我母亲白费力来按捺自己，随后就哭起来了。

“欧，得啦，得啦，得啦！”贝西小姐连忙说道，“不要那样！好啦，好啦！”

但是我母亲忍不住，她一直哭到尽了兴才算完。

“摘下你的帽子来，孩子，”贝西小姐说道，“让我看看你。”

我母亲即使有意拒绝这奇特的要求，也不敢不照办，她太怕她了。因此她照所受到的吩咐办了，她的手忙乱到使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是多而且美的)全部披散到脸上来。

“嘿，我的天！”贝西小姐大叫道，“你简直是一个吃奶的孩子呦！”

没有疑问，我母亲在外表上是非常年轻的，比她的年龄还要年轻；可怜的人，她垂下头来，仿佛这是她的罪过，并且呜咽着说，她的确恐怕她是一个孩子气的寡妇，假如生产后活得成的话，还要作一个孩子气的母亲呢。随后在短短的停顿中，她恍惚地感觉到贝西小姐摸她的头发，还觉得她的手并非不柔和；但是当她怀着怯弱的希望看她时，却发现那个女人折起衣服下摆坐在那里，双手叠在一只膝盖上，双脚放在炉栏上，向着火皱眉。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贝西小姐突然说道，“为什么叫鸦巢？”

“你是说这房子吗，小姐？”我母亲问道。

“为什么叫鸦巢？”贝西小姐说道，“叫厨房才比较合适呢，假如你们两个中随便哪一个有一点实际的生活观念。”

“这名字是科波菲尔先生选定的，”我母亲回答道，“当他买房子的时候，他总以为附近有乌鸦呢。”

这时晚间的风在花园深处一些高高的老榆树中间引起一场骚动，使得我母亲和贝西小姐都忍不住向那方面看。榆树像正在低诉秘密的巨人一般相向低垂，经过了几秒钟这样的平静状态，就陷入一场狂乱中，四下里摇摆它们那狂暴的胳臂，仿佛它们方才的密语确实险恶到扰乱它们内心的和平，这时压在较高的枝子上的一些风雨摧残的旧鸦巢像狂风暴雨的海面上的破船一般摇摆。

“那些鸟在哪里啦？”贝西小姐问道。

“那些——？”我母亲正在想一些别的什么。

“那些乌鸦呀——它们怎样了？”贝西小姐问道。

“从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起就没有了。”我母亲说道，“我们想——科波菲尔先生想——这实在是一个大鸦巢呢；不过那些巢都是很旧的了，很久以前那些鸟就把它们放弃了。”

“完全像大卫·科波菲尔！”贝西小姐叫道，“彻头彻尾的大卫·科波菲尔！当附近没有一只乌鸦时，把房子唤作鸦巢，冒冒失失地相信有鸟。因为他看见了鸟的巢！”

“科波菲尔先生，”我母亲回答道，“已经死了，假如你敢对我挖苦他——”

我想，我那可怜可爱的母亲有一时想打我的姨婆，可是即使我母亲在那种交手上比那一晚间的她受过好得多的训练，我姨婆也可以用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把她制服。但是这场战斗随着她从椅子里起身的动作告终；她很柔顺地又坐下来，晕过去了。

当她清醒过来时，或当贝西小姐使她苏醒过来时，不拘怎样吧，她发现后者站在窗子前。这时黄昏转成黑暗；她们彼此看不清楚，没有炉火的帮助，就完全看不见了。

“喂？”贝西小姐走回她的椅子时说道，仿佛她方才不过偶尔张望一下景色；“你估计在什么时候——”

“我浑身颤抖，”我母亲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就要死了，我相信！”

“不，不，不，”贝西小姐说道，“喝一点茶吧。”

“哎呀，哎呀，你想喝茶对我会有半点好处吗？”我母亲带着无可奈何的样子叫道。

“当然有好处，”贝西小姐说道，“这不过是幻想罢了。你叫你的女孩什么？”

“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呢，小姐。”我母亲天真地说道。

“保佑孩子！”贝西小姐叫道，不自觉地引用楼上抽屉中针插上第二句吉祥话，但是把这句话不用在我身上，却用在我母亲身上，“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你的女佣人哪。”

“辟果提。”我母亲说道。

“辟果提！”贝西小姐忿忿地重复了一遍，“孩子，你的意思是说，居然有人进入基督教堂，给她自己取一个辟果提的教名吗？”

“这是她的姓，”我母亲怯弱地说道，“科波菲尔先生这样叫她，因为她的教名跟我的相同。”

“喂！辟果提！”贝西小姐开了客厅的门叫道，“茶。你的太太有一点不舒服。不要闲荡。”

P5-7

本书的翻译，开始于1943年秋季，完成于1944年冬季。直到1947年秋季，才印出了第一版。从开译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四个年头。第一版出版的日子，离现在也有整整十个年头了。这十几年间，经历了抗战、胜利、解放三个不同的时期。每一个时期，都在这个译本上留下或多或少、或此或彼的痕迹。单是跟这个译本有关的事实和感想，说起来也就很多，因为不是多数读者所关心的，都可以略而不谈了。

翻译本书时所根据的原文本。是英国伦敦的科林斯版(C01lins E-dition)，后来又用别的两种版本校勘了一次。不同版本的文字，间有少许不同的地方，遇到这种地方，就取决于盖兹希尔版(Gadshill Edi-tion)。

据盖兹希尔版卷首所载，这个本子是根据作者在1867——1868年仔细修改过的本子排印的。本书译成于1849——1850年，到这一次进行修改的时候，历时几乎有二十年。又过了两年，1870年，狄更斯就逝世了。因此，这个本子大概可以算作定本了。

盖兹希尔版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它的插图。替狄更斯的作品画图的人，为数很多，其中最有名的，成就最大的，必然要推白朗(H.K.Brown)。白朗跟狄更斯所生的时代相同，合作的时间最久，不仅最熟悉当时的人情物态，也最能体会作者的用心。就这一点来说，同时的和后来的为本书制插图的人，恐怕没有能赶得上他的了。白朗的插图上薯名菲兹(Phiz)，就是取来跟狄更斯最早的笔名包兹(Boz)相映成趣的。

白朗的插图，似乎也有不同的版本。我见过一种美国的河滨版(Riverside Edition)，其中的插图，也写明是白朗画的，但是跟盖兹希尔版比较起来，就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有的连署名也没有。我疑心河滨版的插图是另外一个人摹制的，并不是白朗的原作，因而也就不如原作精彩了。

卷首的“作者传略”，原是五十多年前美国一位大学教授布克(P.M.Buck)为本书作的序。因为这是一部自传性质的小说，读的人知道一点作者的生平，想来是有一定好处的。布克也为本书作过一些注解，这对于不太熟悉西方掌故的中国读者，更会有很大的用处。因此，我不但节译了他那篇序，也几乎采用了他的全部注解。

本书译出以后，到这一次再版的时候，这十几年间，前后有好几位朋友，曾经对照原书替我校订过。我在这里向他们几位表示深深的谢意。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专业翻译工作者。十几年前，在敌伪统治下的上海做地下工作，更谈不上什么专业。语文的修养本来就很不够，再加上心绪不宁静，身体多病，生活困苦，在这样的条件下，翻译这样一部经典著作，实在觉得力不胜任。说到这里，我不能不再一度谢谢替我校订的那几位朋友。

本书付排以前，我用一部分养病的时间，比较仔组地把这部译稿又看了一遍。我发现，朋友们的修改，大部分是好的。但是也有一些地方，我觉得不能苟同，于是另作了修改，或改回原来的样子。这个译本出版以后，如果还有不妥当的业方，主要的责任是要我来负的。

董秋斯

1957年10月4日

再版说明／1

“窃火者”的路——董秋斯与翻译(代序)／1

作者传略／1

作者叙／1

第一章 我生下来了／1

第二章 我观察／15

第三章 我有了一种变换／30

第四章 我丧失了体面／47

第五章 我被从家中打发开／66

第六章 我扩大了相识者的圈子／85

第七章 我在萨伦学堂的“第一学期”／93

第八章 我的假日特别是一个快乐的下午／112

第九章 我过了一个可纪念的生日／128

第十章 我受了忽视得到赡养／140

第十一章 我开始独立生活却不喜欢这生活／160

第十二章 依旧不喜欢这生活我下了很大的决心／176

第十三章 我的决心的结果／186

第十四章 我姨婆打定了关于我的主意／206

第十五章 我另起了一个头／223

第十六章 我在不止一种意义上是一个新学生／232

第十七章 一个人出现了／254

第十八章 一次回顾／272

第十九章 我处处留心得到一个新发现／280

第二十章 斯提福兹的家／297

第二十一章 小爱弥丽／306

第二十二章 一些旧场面和一些新人物／326

第二十三章 我证实了狄克先生的话也选定了一种职业／351

第二十四章 我第一次的放荡生活／365

第二十五章 吉神和凶神／373

第二十六章 我陷入了情网／393

第二十七章 汤姆·特拉德尔／409

第二十八章 密考伯先生的挑战／419

第二十九章 我又去斯提福兹家中访问他／439

第三十章 一种损失／447

第三十一章 一种更大的损失／456

第三十二章 一种漫漫旅途的开始／465

第三十三章 得意／485

第三十四章 我姨婆吓了我一跳／501

第三十五章 失意／511

第三十六章 热心／532

第三十七章 一点冷水／549

第三十八章 散伙／557

第三十九章 成克菲尔和希普／574

第四十章 流浪者／593

第四十一章 朵拉的两个姑母／602

第四十二章 离间／619

第四十三章 另一回顾／638

第四十四章 我们的家政／647

第四十五章 狄克先生应验了我姨婆的预言／663

第四十六章 消息／679

第四十七章 马莎／692

第四十八章 家务／703

第四十九章 我堕入迷雾中／714

第五十章 辟果提先生的梦想成为事实／725

第五十一章 一条更长的旅途的开始／736

第五十二章 我参加了一场火山爆发／753

第五十三章 又一度回顾／777

第五十四章 密考伯先生的事务／784

第五十五章 暴风／799

第五十六章 新伤和旧伤／810

第五十七章 移居海外的人们／817

第五十八章 出国／829

第五十九章 归来／835

第六十章 艾妮斯／851

第六十一章 两个有趣的忏悔者／860

第六十二章 一盏明灯照亮我的路／873

第六十三章 一个客人／882

第六十四章 最后的回顾／89l

译后记／897

译者题记／905

董秋斯先生为20世纪著名的老翻译家，早在二三十年代，受鲁迅先生的影响，开始翻译外国名著，成为我国介绍外国文学的早期开拓者。正如他在《鲁迅先生对我的影响》一文中所说：“诚然，世间没有哪-种名著是模仿得来的，没有哪一个国家的政治是模仿成功的。不过这是论结果，不是论过程。”“落后国家要想追上先进国家，不能不先之以模仿，追到一定的程度，然后才能清算这个模仿阶段，从一般性到特殊性。”本次再版的意义就在于，使今天的读者从译著作品中追寻那个时代的译者对外国作品的理解，从中发现历史演化的轨迹，丰富当今社会的文化建设。

董秋斯译本《大卫·科波菲尔》，选自当年最权威的盖兹希尔版，译者的文字风格是以忠实原文严谨而著称的。这次再版，采用了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本，其版本又全部来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此版的译文和全部插图是经董秋斯本人认可审定的，图下都加了注释，为了体现译本的原汁原味，除修正个别排版过程中的误差外，原文文字及标点符号都没有改动，使读者能读到老派的传统译文，并从中受益。此次再版中保留了原译本中的全部插图，这些插图非常珍贵，为狄更斯同时代朋友白朗所绘，被公认为“最熟悉当时的人情物态，也最能体会作者用心”。

读者在阅读中，可能会遇到一些“看不懂”的字句，像“保结”、“方场”一类，过去都有这种说法，从文字上琢磨也可知其原意。如“War-raflted”，在商务中或法律中译为“保结”，当年这样译也是可以理解的，有公认的意思。“square”，现通常译为广场，英文原意可为方形广场，当年译为方场是可以理解的。正如鲁迅著作中有“颓婴”一类说法，编辑均不作改动，而且有些字原来的用法也有与今文规范不同的地方。但考虑到重版过去的译本这一层缘故，为维持历史原貌，恐难按照今之规范修改，这样做也企盼得到读者的理解。

董秋斯先生所翻译的外国作品，几乎都在叙言或译后记中对其加以评论，说明选材的原因和背景，使读者更多地了解作品的来龙去脉。他对狄更斯自认为“最心爱的”这部长篇小说作了中肯的评价，认为“狄更斯是真正通晓人情的，但他的人道并非浸入悲天悯人的嘲讽的单纯的人道主义。他的力量乃在于他散布幸福、快乐、善良思想的灵魂中”，并为该书题词“人类之良心”。

值得一提的是，人民大学出版社的《大卫·科波菲尔》董秋斯中译本2004年版本目前已在英国伦敦狄更斯博物馆收藏，为了加强此次再版的意义，我们采用了译者董秋斯亲笔题签的书名，并在扉页上加董秋斯为该书的题词“人类之良心”，以增加本书的寓意份量，可使读者更好地理解原著精神和译者将其翻译介绍给中国读者的意图。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0年11月

《大卫·科波菲尔》是狄更斯的一部代表作。在这部具有强烈自传色彩的小说里，狄更斯借用“小大卫自身的历史和经验”从不少方面回顾和总结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反映了他的人生哲学和道德理想。《大卫·科波菲尔》在艺术上的魅力，不仅在于它具有曲折生动的结构和跌宕起伏的情节，而且还在于它具有一种现实的生活气息和抒情的叙事风格。这部作品吸引人的是那有血有肉、丰满逼真的人物形象，具体生动的世态人情。评论家认为《大卫·科波菲尔》的成就超过了狄更斯所有的其他作品。

《大卫·科波菲尔》是狄更斯最重要的代表作，作者自称这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全书向读者描绘了19世纪中叶英国的广阔画面，反映了狄更斯希望人间充满善良、正义、博爱的理想。

本书为中央编译文库中的其中一本，为插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