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仅仅知道阿加莎·克里斯蒂，那说明你只是侦破推理小说的初入门者，直到开始阅读约瑟芬·铁衣，你才有可能推开智力与人性的另一道门。

她生得比爱伦·坡晚，写得比阿力莎少，情节比丹·布朗简单，主人公又比福尔摩斯笨……但你就是不能不读她。

即使在知道杀人凶手是谁的情况下，你依然可以一口气将约瑟芬·铁衣读完，她用来推动阅读欲望的，不单是情节的张力，还有感同身受的人物命运。

格兰特探长遭受幽闭恐惧症的折磨，乘火车出去度假，在车上意外目睹一位年轻人醉死车厢，并无意中捡到死者涂写在报纸上的几行奇怪的诗句。格兰特以这些诗句为线索，展开一系列锲而不舍的调查。他克服种种困难，走了许多弯路，最终使案情大白于天下。

这是三月的早晨，六点，天还暗着。长长的列车在场院的错落光线中穿梭，轻轻的咔啦一声，滑过铁轨交叉的节点，驶入铁路信号房的光影，然后，驶出信号房的光影。跨轨信号杆上满是猩红的灯光，只有一盏是孤零零的翡翠色，在那之下，火车开入灰白色的穹顶，开向守候在穹顶之下的野旷无人的月台。

伦敦邮车抵达了旅程终点。

五百英里的旅程在黑暗中静静铺陈，五百英里的旅程被抛在通往尤斯顿车站的昨夜，五百英里月光下的田野和沉睡中的村庄；五百英里的漆黑的城镇和不眠的炉火；还有那风雨、雾霭、浓霜和漫天披拂的大雪，隧道与陆桥。现在是清晨六点，萧瑟的三月，四周山峦升起，环绕着火车，火车终于来了，看上去懈怠而宁静，在漫长的奔突之后，它停下来休息。满车厢的乘客都因为火车到站而松了一口气，只有一个人除外。

那些松了一口气的人中，至少有两个人高兴得几乎雀跃。其中一个是乘客，另一个是列车员。旅客名叫艾伦·格兰特，服务员叫摩德·葛雷邱。

摩德·葛雷邱是卧铺车厢的乘务员，也是塞索至托基之间最招人憎恶的家伙。二十年来，摩德对乘客们恶声恶气，逼他们臣服，对乘客敲诈勒索，逼他们进贡——当然，这里指的是钱财上的进贡。而他们在口头上也自愿进贡了不少东西：头等车厢的客人赠予他广为人知的“酸奶酪”骂名。(每当他那张拉长了的苦瓜脸在潮湿阴暗的尤斯顿车站出现时，大家就会说，“天啊！酸奶酪又来了！”)而三等车厢的客人则贡献给他五花八门的绰号，每一个绰号都贴切中肯。没人在乎他的同事管他叫什么。只有三个人曾经把摩德治得服帖：一个是来自德克萨斯的牛仔；一个是女王麾下喀麦隆高地军团的一等兵；以及一个三等车厢里不知名的小个子伦敦女人，她扬言要用柠檬汁瓶子砸烂他的秃头。摩德不买任何人的账，无论阶级与成就：他讨厌这，怨恨那，却十分害怕挨揍。

二十年来，摩德·葛雷邱在工作上毫无建树，干上这份工作不到一个星期，他已经觉得无聊了，但他发现这个肥缺挺有油水，他要留下来捞一把。假如你从摩德那里拿到早餐茶，你会发现茶寡淡无味，饼干软塌塌的，糖块是脏的，托盘湿答答，而且汤匙踪迹全无；但当摩德来收盘子时，原先操练许久的抗议在嘴边被生生咽了下去。偶尔有舰队司令这一类人物会斗胆抱怨“茶太糟了”，而大多数人只是付之一笑，付钱了事。二十年来，他们被人烦扰，看人冷脸，受人敲诈，还得为此付钱，而摩德却只管收钱。他现在已经在顿努拥有一栋别墅，在格拉斯哥拥有一家炸鱼连锁店，此外还有丰厚的银行存款。本来，几年前他就满可以退休，可他连想一想都无法忍受失去全额退休金，因此，他情愿再熬一下无聊。为了扯平，他变本加厉，除非客人要求，否则他就压根不送早餐茶。如果他很困，就干脆把客人的吩咐抛诸脑后。每到旅程终点，他欢呼得就好像即将服刑期满的囚犯。

艾伦·格兰特透过蒙着雾气的车窗，看着月台上的灯火，谛听车轮滑过轨道交叉点时轻轻的咔啦声。结束这段旅程就等于结束了整夜痛苦，这让他很高兴。整整一夜，格兰特强迫着自己不去打开通往走廊的门，他毫无睡意地躺在昂贵的被褥上，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地出汗。他出汗不是因为火车的隔间太热——事实上火车空调工作得很卖力——他出汗是因为(噢，悲惨！噢，羞愧！噢，耻辱！)车厢隔间代表着“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在普通人眼中，这只是一个整洁的小房间，有卧铺、洗脸盆、镜子和各种尺寸的行李架；有可开放亦可隐蔽的橱柜；有一个精致的小抽屉让旅客存放贵重物品；还有挂手表的挂钩。但对这个新房客而言，对这个沮丧的、中了邪的新房客而言，它是“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

工作过度，医生是这样说的。  “让自己歪躺着，浏览浏览书刊杂志什么的。”温伯·史崔特医生一边说，一边优雅地跷起二郎腿，欣赏着自己不停摇晃的脚。

格兰特没法想象自己“歪躺着”，同时他认为“浏览”是一个讨厌的词汇，是卑贱无益的消遣。浏览，堆一桌子东西，不动脑筋，单纯为了满足动物欲望。浏览！真是的！这个词光听声音就是一种冒犯，一种轻蔑。

“有什么爱好没有？”医生自恋的眼光由摇晃的腿部移到了鞋子上。

“没。”格兰特简短地回答。

“放假时做什么？”

“钓鱼。”

“你钓鱼？”心理医生说，他终于收回了自恋的目光，“而你不认为那是一种爱好？”

“当然不是。”

“那你说它是什么？”

“介于运动与宗教之间。”

温伯·史崔特对格兰特的回答报以体谅的一笑，并向他保证，治愈只是时间问题，时间加上休养。

至少，他昨晚坚持住了，没有把门打开。但这个胜利来之不易，他整个人枯竭了，掏空了，像一具行尸走肉。“不要勉强，”医生说，“如果你要走出去，那就走出去。”但如果昨晚开了这扇门，就意味着向非理性投降，似乎是宣判自己将永远无法复原。所以他躺在那儿汗流不止，却始终不开门。

但现在，在清晨那铁面无情、冰冷而含混的黑暗中，他所忍受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毫无价值。“我猜，这大概就像一个女人经历漫长分娩以后的感受。”根据温伯·史崔特医生提示并强调的基本解释，格兰特这样想道，“至少她们事后还有个小孩可供展示，而我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自尊，他想，为自己不曾打开一扇没什么理由需要打开的门而感到骄傲。噢，上帝！

现在，他打开这扇门了，勉强地，同时欣赏着这个勉强的讽刺性意味。他讨厌面对清晨，面对生命，真希望能把自己丢回起皱的卧榻上，继续睡啊睡啊睡。

他提起酸奶酪没帮他提的两只皮箱，卷起未读的期刊夹在腋下，走出卧铺进入走廊。走廊尽头的门被那些慷慨给小费的旅客的行李堵住了，几乎要堵到车顶，连车门都快看不见了。于是格兰特往头等车厢的第二节走去，但那个车厢的尽头，也同样堆满了及腰高的特权阶级的障碍物，他只好转而沿着走廊往后门走。此时，酸奶酪正从远处尽头他自己的小隔间里出来，以确定7B卧铺的旅客是否知道火车即将到站。无论7B还是其他任何一位乘客，都知道自己有权在火车到站后，从容不迫地下车。但酸奶酪可不想任由旅客沉睡，让自己耗着，于是他大声敲响7B卧铺的门，走了进去。

格兰特走到门口时，酸奶酪正在拉扯着7B的袖子，后者穿戴整齐，躺在卧铺上，酸奶酪粗暴地说：“快点，先生，快点！我们就要到站了。”

格兰特的影子通过门口时，酸奶酪抬头望了他一眼，厌恶地说：“睡得像猫头鹰一样死。”

整个小房间弥漫着浓烈的威士忌气味，稠得似乎可以把手杖插在其间。格兰特注意到这一点，他下意识地捡起酸奶酪摇晃那人时掉落在地上的报纸，并抚平那人的外套。P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