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达尔家族
富甲一方的哈尔达尔家族中没有一个不守本分的人,按说没有理由出什么乱子,但偏偏却出了。
原因是什么呢?假如人的所作所为均合乎规范,那么一个村庄就像一本账本,只要小心谨慎,就不会出现任何差错。即便出了,用块橡皮擦一擦就纠正了。
然而,人的命运之神富有艺术情趣。数学方面他是否有造诣,无从知晓,不过爱好肯定没有;他从不把注意力放在探寻人生加减的正确结果之上,他在他的章法之中加进的一样东西,是“悖违情理”。可能发生的事儿,被他突然砸碎。于是,其中的戏剧表演显得格外精彩,啼笑的风暴掠过人世之河的两岸。
这类似于自然界发生的事儿——一只疯象冲进荷塘,把荷花和烂泥踩得一塌糊涂;若不是这样,就不会有这篇小说了。
我笔下这个家庭中最有才华的人,无疑是波努亚利拉尔。他认为自己出类拔萃,这种想法使他终日不得安生。才能如同引擎中的热气体,从里往外挤;前面找到通道,是件好事;找不到,必定冲撞遇到的障碍物。
他父亲穆努哈尔拉尔有一副老一代达官贵人的派头。他的夙愿是,爬到他所在社会的头顶上,成为社会之头的装饰性标志。所以,他与社会的手脚没有任何关系。普通人四处奔波,要干活儿,而他总想方设法置身于享乐之中。
经常可以看到,有一种人不费吹灰之力,能像吸铁石那样至少把一两个壮实、正派的人吸引到自己身边。原因不是别的,是世界上有一群人生来只会侍奉别人。为了使自己的天性得到张扬,那些人渴望遇到的庸才能将自己的职责全交给他们。这些老实的侍奉者,在自己行当中得不到幸福,但以满腔热情让另一个人无忧无虑,过得舒舒服服,规避各种风险,在社会中的名望节节攀升。他们仿佛是男性母亲,不过照看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别人的孩子。
穆努哈尔拉尔的仆人名叫罗姆贾朗,他保持或甘愿损害自己身体健康的唯一目的是,让主人永远健康。如果只要他呼吸了,主人就不必呼吸,那他乐意像铁匠的风箱那样,日夜呼哧呼哧地喘气。外面有人猜测,也许穆努哈尔拉尔逼仆人每天干得极度疲累,对他们百般折磨。比如说,抽水烟的管子从他手里掉到地上,捡起来不是件难事儿,可他大叫大喊,非要罗姆贾朗从另一间屋子跑过来捡不可,这使人觉得太过分了。可罗姆贾朗把这一大堆本可不做的事儿,当作自己应做的事儿去做,并从中品味到巨大快乐。
穆努哈尔拉尔的管家尼尔甘特,脾性跟罗姆贾朗差不多,负责掌管家产。得到主人的恩宠,罗姆贾朗身体结壮,红光满面,但尼尔甘特骨瘦如柴,仿佛骨架上没有一点儿肉,在主人的财富之宫门口站岗,好像影子似的乞丐。家产是穆努哈尔拉尔的,可对家产的珍爱,全部属于尼尔甘特。
多年来,波努亚利拉尔与尼尔甘特之间存在隔阂,两人时常发生口角。比方说,波努亚利对父亲说要为媳妇打一件新首饰,希望父亲依允。他想把钱取出来,自己去订做,却未能如愿。账目上一笔笔钱,都由尼尔甘特经手。结果是,首饰有了,可双方均不满意。波努亚利断定,尼尔甘特从金匠那儿捞到了好处。办事过于严厉的人,往往树敌不少。波努亚利从好多人口中听说,尼尔甘特越是削减别人该花的钱,他家攒的财物就越多。
其实,双方日积月累的怨恨,起因不过是几块钱而已。尼尔甘特对主人的家产极为上心,当然他不难明白的是,他不与波努亚利和睦相处,早晚要倒大霉。尽管如此,主人财富的四周时刻吹拂着他的吝啬之风。凡是他认为不合理的,哪怕主人发话,也绝不同意支出。
波努亚利时常有些超常规开销。男人许多不当之举的原委,在这个家里强劲地生存着。关于他妻子吉兰蕾卡的美姿,众说纷纭,在此无需赘述。其中波努亚利的个人看法,是唯一正确的。可家里其他女人觉得他对妻子爱恋的程度,被夸大了。换句话说,那不过就是她们期望从丈夫们那儿获得却未获得的那点爱恋罢了。
不管吉兰蕾卡的年纪到底有多大,瞧一眼她的模样总觉得她还是个女孩。她绝对没有大媳妇应有的家庭主妇的神态和气质。总之,她太小了。
波努亚利亲呢地叫她“分子”,后来觉得不过瘾,索性就叫她“原子”。但通晓化学理论的专家知道,在世界的化学反应中,分子、原子的能量并非特小啊。
吉兰从不在丈夫面前撒娇。她的表情如此冷漠,似乎没有任何特殊需要。家里有好几个小姑子、妯娌,吉兰的心思全花她们身上。她好像并不感到要在初萌的春情中进行无声的追求。所以,她和波努亚利相处,并未显现特别热情的迹象。她平静地收下波努亚利递过来的物品,从不提出更多要求。结果是,波努亚利得动脑筋如何使妻子开心。妻子张口要这要那,同她争论,减少一些是可行的,但他自己哪能同自己讨价还价哩!在这种情形下,多余的礼品的费用,比必不可少的礼品的费用,势必高出许多。
另外,他不清楚吉兰收下体现他宠爱的礼物,究竟高兴到什么程度。问她吧,她就说:“好,挺棒的。”可这话消除不了他心底的疑惑。他老觉得,也许她并不喜欢。这时,吉兰用略微责怪的口气说:“你啊,就是这脾性!干吗唠唠叨叨?干吗呀?这不挺好的嘛。”
波努亚利读了许多书,晓得知足是人的一种优秀品质。可妻子这种美德使他感到苦恼。妻子不仅使他满足,而且使他感动,他也想让妻子感动。妻子从不多动脑筋,她的青春柔情自行绽放,服侍的娴熟自行显现。但男人不易得到这样的机会,展现男人的大丈夫气概,必须做实事。无从证明特殊才能,男人的爱就会黯然失色。他不拥有别的手段,可财富是一种才能的标记。在女人面前,展示像孑L雀彩屏般的财富的光彩,他心中感到欣慰。不料,尼尔甘特一次次打击他筹划的爱情之戏,波努亚利是这家的大少爷,可手中无权。尼尔甘特虽是仆人,但由老当家撑腰,对他发号施令,这对波努亚利造成不便和羞辱,表明他不能像爱神那样在箭壶里插进称心的五支神箭。
他想,他早晚将拥有这份家产的控制权。但青春不会永驻!到了老的一天,春天的彩杯不会自行充满琼浆玉液!当钱成为守财奴的钱,在铁桶里储存起来,像山峰上的坚冰,那么,就不能张口一句话,无所顾忌的挥霍之波便汹涌澎湃起来。当下,他最需要的是钱!在寻欢作乐中,他大把花钱的习性尚未消退!
波努亚利有三大嗜好——摔跤、狩猎和研究梵文。他的笔记本上充斥艰涩的梵语诗句。在阴雨绵绵的日子,在皎洁的月夜,在温煦的南风中,这些诗句能派上大用场。他为之得意的是,尼尔甘特削减不了这些诗歌的华丽辞藻。诗中的夸张,夸张得不着边际,账房也不会对它质疑。吉兰的金耳环显得小气,可在她的耳畔回响的用曼达格兰塔格律写的梵文诗句,不会被强行减少一个音节,抒发的情感不会被克扣。
波努亚利有摔跤手的高大身材,他一发怒,吓得人浑身打战。可这个年轻人的心地极其温善,他弟弟班西很小的时候,是由他以母爱帮着养大的。他心中仿佛充满培养他人的渴望。
他对妻子的爱中,也融合着这种成分,即培养他人的热望。吉兰蕾卡纤小得如同树荫里迷路的一束柔光,正因为纤小,她在丈夫的心里唤起了炽热的爱怜。他急切地要用服饰以各种方式装扮她,欣赏她。这不是享受的快乐,而是创造的快乐,是变“单一”为“繁丽”的快乐,是以缤纷色彩、各种华服装扮她,从多个角度观赏她的快乐。
然而,光朗诵梵文诗歌,波努亚利实现不了自己的夙愿,也不能彰显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此外,以各种元素把爱情变得更加富丽的心愿,也只能是个泡影。
于是,一般人梦寐以求的这位富翁儿子的地位、他的娇美妻子、他充沛的青春活力,有一天在这个家庭中酿成了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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