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来到塞北高原上的第一天，我和班长就被别人偷看了。
清晨，一下火车，同学们住进县城里的招待所。
招待所是一个从未投产的小工厂，一根不冒烟的大烟囱，一栋大厂房，一排大宿舍，一个大食堂，还有一个罕见的大厕所。厕所分男女两半。光女的那一半就有几十个蹲坑儿。平时无人进出，里边落满灰尘，灰尘上有小动物爬过的痕迹。排列整齐的蹲坑儿显得荒败苍凉。
坐了一夜火车，下车后又嘈嘈了一上午，午饭后同学们都睡了。
不多久，我被尿憋醒了，爬起来就往厕所跑。阳光明晃晃，通向厕所的小路和路边的杂草在我眼前晃。跑到厕所前，瞅准墙上的女字，便一头扎了进去，拣门口的坑儿蹲下，稀里哗啦解了个痛快。小解完了，觉得小肚有点儿疼，便蹲在那儿歇了一会儿。对面墙角结着一张蜘蛛网，一只硕大的蜘蛛静静地守在网中央。网上挂了几只小飞虫，蜘蛛大概吃饱了，根本懒得去碰它们。小肚上的疼劲儿过去了，我慢慢从蹲坑儿上站起来，一边系裤带，一边无意识地朝下看了一眼，便见下边痴着一张男人的脸。那脸圆圆的，红红的，眼睛黑黑的，眉毛浓浓的。我疑心自己看花了眼，脱口问了一句：“谁？”下边那脸突然笑了。我才认定，那确实是一张人的脸。我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撒开双腿往回跑。阳光明晃晃，通向宿舍的小路和路边的杂草在我眼前晃。
跑回宿舍，推醒班长，我对班长说：“厕所里有人偷看呢！”班长说：“真的？”我说：“真的！”班长便爬起身，大步二步往厕所跑。班长虽然也是个女生，却有一点男孩子的性格，打篮球、踢足球都行，就是唱歌唱不好，嗓子哑哑的。她向厕所跑去，我也跟着往厕所跑。班长进了厕所，我站在外边等她。不一会儿，班长不声不响出来了。她一边拉着我往回返，一边悄悄对我说：“就是有人偷看呢！”我说：“你也被看见了？”她说：“我刚刚蹲下去假装小解，就见下边跑出一张男人的脸！”我和班长一起去找带队老师。带队老师说：“通知所有的女同学，上厕所时结伴儿去，但不要太张扬。”说完，带队老师便找有关领导汇报去了。同学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窃窃私语着，样子显得既紧张又神秘。
不多久，听得外边有人嚷： “快看！快看！逮住一个大流氓！”出去一看，见一伙人推推搡搡，朝大门外边涌去。我和同学们追上前去，见几个民兵正把一个人往树上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招待所大门口的道路就被堵塞了。人们闹哄哄的，一边探着脑袋往树上瞅，一边互相询问：
“咋啦？”
“■茅房哩。”
“■茅房犯得着往树上吊？”
“■错人啦！”
“■了谁啦？”
“■了人家知识青年啦！”
“啧啧，看把知识青年金贵得！日毛一眼，就往树上吊！”
当地人就愣愣地瞅我们。
一个民兵把一块“流氓犯薛佃宝”的大牌子，挂在薛佃宝的脖子上。另一个民兵操起一根湿柳棒，在薛佃宝屁股上使劲抽：“再叫你吒！再叫你吒！”
薛佃宝垂着头死挨。
从人们的交谈中得知，薛佃宝是一眼泉村的人，常年在县城看粪店，掏粪时没少偷看女厕所。平时，人们也不把这事当回事。这一回，带队老师向县里作了汇报，县革命委员会领导说：“这还了得？竟敢偷吒女知青！这回可得好好惩治惩治哩！若不惩治，恐怕以后会惹出大麻烦。”于是，薛佃宝便被逮了，吊起来。
一个民兵拿来一根大铁柄。薛佃宝见了大声喊：“哎呀，甭往死打我，我还没有见过天日哩！”民兵们哪管他这一套，只一下，就把他的腿骨打断了。
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有人把眉头皱得紧紧的，有人目光散乱着，开始从人群中往外撤。有人则说：“平素偷吒女茅房，给眼睛过瘾。这回赶上圪节头儿啦，把腿也赔进去啦！”有人还说：“甭把命赔进去就不赖啦！”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十分不是滋味。班长大概也有这种感觉，便拉着我的手从人群中挤出来了。
在返回宿舍的路上，我对班长说：“不知下一步会如何处置他？”
班长说：“不知道。”
我又说：“是不是真会把命搭进去？”
班长说：“不知道。”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班长去迟了，在食堂吃饭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一位服务员大嫂在那儿守候着。晚饭是小米稀饭，玉米面窝头，想吃多少，吃多少。只有黄萝卜咸菜丝儿，每人只供给一小碟儿。那咸菜苦咸苦咸，难以下咽。我和班长只吃了几丝儿就不吃了，光喝稀饭，光啃窝头。吃完饭，大嫂过来收拾碗筷，见碟子里还剩一些咸菜丝儿，便当着我和班长的面儿，一下就把那些咸菜吃光了，还用舌头舔舔碟子里的咸菜沫儿。我和班长都感到诧异。大嫂一下脸红了，笑笑说：“叫你俩笑话啦。这黄萝卜咸菜可金贵哩。我们这儿～年四季不种菜，一来缺水，种菜长不好，二来以粮为纲，全叫种粮食。不比你们北京城，粮食、蔬菜供应得全全儿的！我们这儿就不行啦，单说这黄萝卜咸菜吧，也是因为你们要来啦，专门从别处调来的。”
我听了，心里又十分不是滋味。
班长一边帮大嫂收拾碗筷，一边问大嫂：“问您一个问题。”
大嫂说：“问吧。”
班长说：“天日是什么？”
大嫂说：“你问得是哪个天日？”
班长说：“天日还分哪个天日？”
大嫂说：“那自然。”
班长说：“树上吊的那个人说，他还没有见过天日呢。”
大嫂一下笑了，说：“他说的那个天日，就是你！”
班长说：“怎么会是我呢？”
大嫂说：“就是女人！”
我和班长同时说：“怎么会是女人呢？”P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