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风散文精选》收录郁风女士创作的散文随笔35篇，有追忆故旧亲人的，有描述风景名胜的，有抒发游历感悟的，有论古说今的，也有论画论文的，内容较为丰富，题材丰富多样，读者可从中领略到作者不同时期散文风格各异的艺术魅力。

本书可供广大读者阅读。

郁风女士是知名的画家，同时也是著名的散文家。《郁风散文精选》一书收录了她在不同历史时期创作的一批精美散文。其间既追忆先辈友人，又描述人生足迹；既抒发游历感悟，也记述艺术心得。真可谓典雅多姿，异彩纷呈。《郁风散文精选》同时配以其代表画作三十余幅，图文并茂，画心与文心兼呈。

旧人往事

　父亲——法官·诗人·画家

　节日里的团聚

　怎能没有你

　我的母亲

　浩伯伯

　他使人快乐——怀廖公

　夏公——一棵永生的树

　阿英同志的珍藏  引

　生命的强者——白薇

　千古不磨

　“老顽固”傅雷

　王世襄与芳嘉园小院

　张佛千的文字游戏

　达夫叔在海外殉难的经过

　听风楼上七重天

　自然与人

萍踪万里

　森林里的红衣

　还乡杂记

　画中游

　最可怀恋的地方

　冬日抒情

　新旧之间

　林中别墅的周末

　生死之间

　湘行小记

　芳草何愁在天涯

　冥邮

　我来不待桂花迟

　伟大幽灵之屋

　一段特殊生活的速写

艺海探微

　读齐白石画稿

　罗丹博物馆及其他

　澳大利亚的土著艺术

　上海的漫画时代

　丝绸路上失去的王国

竹  园

自从1956年那次我在二叔家住了个把月，隔了八年我才又回去一次。浩伯伯已告老退出联合诊所，但仍然在家里经常给从四乡来特意找他的人看病。精神还是很好，话不像以前说得多，身体到底衰弱了，有个老邻居阿陶哥每天来帮他烧饭。但我住在那里的几天，他还常自己下厨给我做鳝鱼面吃。真的，只有他烧的鳝鱼面最好吃。他的鳝鱼是经常大批地养在一口大水缸里的，乡下人捉到黄鳝就送来卖给他。

这八年里他的确到过北京、上海，住在儿女家里。在北京他每天出去逛逛，逢人便讲四十年前当他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某某地方是怎样的，现在全变了。但是住上一两个月，所有他记得的地方都去看过了，便渐渐觉得无聊起来，生活上许多地方也不习惯，就想还是回富阳家乡好，女儿也留不住他。到了上海儿子家也是如此。每次出去不久便又回到富阳。

这一次是八年后的1964年春天，我又回到家乡。二叔很高兴，每晚要我陪他喝两碗老酒，谈着我爸爸和三叔的往事，似乎温习旧时兄弟间的情谊就是他最大的欢乐，而平时又很少有人有机会听他诉说。有一天，大约是多喝了酒，激动起来，流下眼泪，说是对不起我的爸爸——因为爸爸和三叔一直在外面。祖母全靠二叔侍奉，爸爸经常寄钱回去嘱托二叔照顾好祖母。到了日寇占领富阳时，二叔一家避难到环山，祖母不肯走，终于被日寇所逼，饿死在鹳山后面。——二叔越说越激动，骂起日本鬼子，杀死了他的兄弟和母亲三个亲人，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说着就掉下眼泪来，我连忙劝慰他不要再想这些事，并扶他去休息。

我默默地回想，1939年夏天我为了送弟弟出国留学从香港到上海住了几天，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当母亲对我说：“奶奶死得惨啊。”父亲总是沉默不语。我了解他对祖母的特殊感情，不仅是由于旧道德的孝心，而且由于祖母在爸爸小时候极艰苦的日子里，用有限的力气挣得一点钱坚持供他读书。为了祖母的惨死，爸爸始终不能原谅二叔。为此我不敢详细追问。

直到1975年我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总算还见到了母亲和三婶。二叔，却再也见不到了。1977年秋天我又找到机会回家乡去画画，下乡到各处住了两个多月，关于祖母惨死的前后情况，从三婶和许多乡亲们那里知道了真相，原来是这样的：

1937年的严冬，日本鬼子就要来了，人们纷纷到乡下去避难。二叔打算到环山去，但奶奶不肯走，奶奶的脾气固执而倔强，在乡亲们中是出名的。她对二叔说：“你带着媳妇和孩子们先逃吧！我老太婆怕什么？那年北佬儿来我还不是在这里！这儿就是我的家，他们要知道我的儿子郁曼陀是庭长，郁达夫是文学家，他们的司令还会来见我呢！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二叔真急坏了，必须说服她老人家。

“这回可不同，是外国强盗，日本人呀！”

“日本人，他们也有儿子啊！”

“不行的，你在这儿只有等死！”

“等死就等死！”

“你死我也只好陪着你死！”

“你这么大年纪了，要死也可以死了。”

“可我还有一堆小孩呢！”

“老大、老三会替你照顾。”

奶奶固执到无法说服，二叔只好留下来陪着她，二婶带着孩子到环山去了，三婶去了她娘家霄井。

有一个姓金的吃素的老太婆正要逃往鸡笼山，经过鹳山脚下，走到奶奶家里来喝水，正好被奶奶劝住：“啊呀！这么大年纪怕什么呀？再说菩萨也会保佑，就和我一起作伴吧！”于是三个人住在鹳山靠东面的山腰那所三开间楼房里。又过了半个月，前方越来越吃紧。那天晚上有人从龙门(比环山更远些)来，说家里有急病人请二叔去看，二叔先不肯去，第二天一早又派人抬兜子(一种两根粗竹竿拴绳挂下两块坐板的轿)来接，只好去了。谁知回来时，中途封了江，没船摆渡，只好回环山去。就在那一天日本鬼子占领了富阳，第二天就上了鹳山，发现奶奶家里有粮食，有火腿，还有酒，就住下不走了。叫两个老太婆烧火扛柴，抬水做饭，当奴才伺候他们。晚上奶奶带上炒米和金老太婆一起偷偷爬到后山去躲起来，再也不肯出来。但是过了六天，炒米和周围的野菜都吃完了。在一个下大雪的晚上，衰弱的奶奶就冻饿而死！金老太婆也冻得半死，好容易爬出来，被一个砍柴的救了，背她到鸡笼山。后来她派人捎信到环山给二叔，不知又过了多久，二叔才找到游击队把奶奶的骨头找到，背出来葬了。

爸爸直到他自己1939年在上海殉难，始终无法知道二叔为什么没和奶奶一起逃难这一段详细经过，这可能是使二叔最为恼恨遗憾的事，因此那一次喝了酒对我谈起往事，才勾起痛心之处而流泪的吧。

二叔终于在我被关进监狱后的1971年12月10日死在故乡。

直到1977年，我又回到富阳，三婶和好多位热心肠的乡亲告诉我，“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七十多岁的浩伯伯也挨打受辱，开大会批斗，造反派说他哥哥是反动法官，弟弟是反动作家，他也不是好人。但乡里人仍偷偷地来找他看病。直到1971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他一个人到街上去吃了一碗馄饨，回家便躺在床上看书。第二天太阳老高还不见他下楼，楼下的邻居上去一看，他已死去多时了。

他们说，在他死后倒是很热闹的，十几个儿女都从外地赶回来，成百上千的乡亲们，让他治过病的，都来哭他，并要求不要火化，葬到他们村里去。

二叔，安息吧！您的一生并非默默无闻的，在将近五十年中，您抚摸过的病儿，有的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又有了下一代孩子；有的已经白了头发，快有孙儿了；远近方圆数百里，在家乡的竹山、茶园、林场、水田中，在富春江面的渔船上和工厂的机器旁，都有您曾一再叮咛过的、恢复了健康的内外科患者，他们都会记得富阳有过一个最懂得他们的病、“瞒也瞒不过”的浩伯伯。

1983年5月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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