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院子里有花坛，有树，路边还有一簇一簇的花儿。九月中旬，耐热不耐寒的花儿都开始谢了，月季花依然开得鲜艳。就着路边的灯，谭志恒偷偷掐了一朵，藏在袖口里，回到了病房。
晓芳不知是看见了花儿，还是闻到了花的香味儿。她说：“给我戴上吧。”
谭志恒把一朵月季花给她戴在了头上。
晓芳又说：“志恒，给我拿一支笔好吗？”
谭志恒不知晓芳要干什么。但他还是去值班护士那里借来了一支圆珠笔。
晓芳接过笔，又拿起那本莎士比亚的书，然后她趴下身子，打开书的扉页，开始在上面写字。
谭志恒凑过去，见那字写得歪歪斜斜、断断续续，有的地方轻如蝇脚爬过，有的地方重如黑炭，纸被戳成一个一个的洞。谭志恒先是心中默念，后读出了声音：
“志恒，我知道你不会放开我……所以，我走了，跑得远远的，绝不让你追上我……你这个，奥塞罗。”
谭志恒心如刀绞……那一个一个的字，晓芳是在用她仅有的、挣扎出来的一点力气在写。
“不写了。”晓芳说，“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对不起，志恒。”
谭志恒说：“晓芳，你可以那样写，但是你千万不能那样想。医生说了，你的病肯定能好起来。”谭志恒边说边又把晓芳拢到自己怀里。这一次，他索性让晓芳坐在了他的腿上。
晓芳把脸对着谭志恒：“志恒，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谭志恒说：“说吧，什么事我全答应你。”
“你一定要和素琴姐结婚。”
谭志恒一愣……晓芳呵，何苦，何苦，用根本不存在的事实扰乱你自己，搅扰你的心……
“我一点也不嫉妒素琴姐。”晓芳轻声又甜蜜地说，“因为素琴姐是个好人，她太爱你了。我走了，你只有和素琴姐结婚，我才踏实，才放心得下。”
谭志恒说：“我只和你结婚。有你在，我谁也不要。”
“好啦，没事了。”晓芳居然舒展了一下身子，转过去，后背依旧贴晓芳居然舒展了一下身子，转过去，后背依旧贴靠着谭志恒的胸脯， “志恒你看，我现在多好，头上戴着鲜花儿，你抱着我……我哪儿都不疼了，今后也不疼了。”
谭志恒把她抱紧。
“最重要的，把你，把全家，还有我爸，全解放了。志恒，你应该明白，不公平，不公平呵！我是个无底洞，要填到什么时候呢？”
“晓芳，咱们不说这种话，不说这话。”
晓芳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她累了，累到了极点。
谭志恒轻轻拢住她的腰，自己直直地坐着，让晓芳全身舒服地仰靠在他身上。
果然，不多一会儿，便听见晓芳发出了细微而匀称的呼吸声。
睡吧，我的人，或多或少也睡一会儿。我的晓芳，对你来说，一小时的睡眠便意味着生命的延续与坚韧不拔。
谭志恒也慢慢地迷糊过去。他也太累了，太困了，每天最多睡三四个小时。
谭志恒似乎在做梦。他梦到了飞天，梦到了月亮里的嫦娥，还梦到了地里的庄稼和在庄稼地里一面干活儿一面和他嬉闹的晓芳……忽然，两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腾空而起，向遥远的天际飞，飞…… 飞走了，飞得不见了影儿，谭志恒觉得失落，一惊，醒了。他睁眼看看，晓芳在他怀里，他两手仍环着晓芳的腰；再细听，晓芳的呼吸仍然那样轻，那样细，轻细到几乎完全听不见的地步……
然而是吗？是轻微吗？是还在呼吸吗？不，不！不是轻微，是根本没了呼吸！身子怎又那样沉？所有的重量全在向后倾斜，全靠在他的身上……晓芳！晓芳！晓芳！
谭志恒用力摇动晓芳的身体，然而不但毫无反应……谭志恒稍一松手，晓芳的身子顺势倒了下去……
“大夫！大夫！”谭志恒大声呼救。夏叔跑过来，病房里的人也全被惊醒。
护士先到，医生后到，开始抢救：昕脉搏、测心脏、掐人中，然后输氧、做电击，等等等等。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晓芳早已经停止了呼吸；据医生推断，是在半个小时以前。
主治医生从家里赶来了，然而除去惋惜、叹息、怜惜以外，主治医生显出了窘迫，干挖挲着两手，失去了一切办法。
晓芳死了。毫无争议地死了。她的心脏再也不跳了。
你个野马，脱了缰绳的野马，你个汽车，没了刹闸的汽车，怎么不跑了？怎么停下来了？
死的时间是深夜一点二十分。旁边的一位老年患者说这个钟点很怪，大凡在夜里一点左右常常有死人的事发生。
晓芳死了。晓芳死了，真的死了。
晓芳就那样静静地在谭志恒怀里、不声不响地死了。
夏叔抱着晓芳痛哭失声。从未见夏叔如此这般地伤心。
谭志恒此时却一滴眼泪也没有。背地里，他的眼泪早已哭完了。
晓芳死了。严格或准确地说，是他把晓芳耽误了，他应该悔恨，如果他不让自己迷糊过去，但凡清醒一点，晓芳也不会死。起码在晓芳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是完全有抢救希望的，是他把死亡的空当留给了晓芳。
再有，晓芳那一整天的表现均不正常，应该是一种“回光返照”。但谭志恒没有经验，看不到，也想不到。
晓芳，你常说，你欠了我的，欠了全家的。现在你不会再说这话了吧？死亡的机会，我留给了你，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可以扯平了？
谭志恒和夏叔一共拿过两次住院押金，但还不够。结账的时候差了医院两千元，谭志恒把身份证留下，和夏叔一起东挪西借，几天以后才还上。
晓芳先是葬在水棚村附近的一个山坡上。不然怎么办呢？运回上海？不可能。夏叔在这里，上海有谁呢？只有那位阿姨和晓芳的那位所谓哥哥。
后来，谭志恒有钱了，夏叔也有钱了，两人商量着把晓芳移到了一个公墓。那公墓叫福仁公墓，距水棚村同样不远，只一公里多一点。
晓芳，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依然守护着你，可以时常来看你。
你想扯平吗？扯不平的，永远也扯不平，因为你没有欠我，是我欠了你的！欠了你一生。
你是那么好，人人都说你好，从里到外你都那么好。而我没有把你照顾好，最终没有把你照顾好……更没有让你穿上婚纱……你的头上，只戴着一朵月季，就那样离我而去了。P166-P16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