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告诉我,那时我五岁。
我至今记得那时的家是坐落在浓密而又潮湿的树阴下的一所大房子,花园里长着茂密的树。花园的一角有一个喷泉,水在阳光下倾泻到石槽里,不断地泛着泡沫。我常常在那里洗脚,还把家里的黄猫摁进石槽,想把它淹死。而我的小姑总会及时出现,把那只被淹得半死的畜生从我手里解救出去。
小姑比我大七岁。她总是来分享我的巧克力和饼干,还为了让我挨父亲的打而把我小得不能再小的过错放大无数倍。
我有一本正当中缝着绿丝线的课本。发红的粗脖子上扣着浆洗得像骨头那样硬的衣领的父亲,去上班之前必定要把我叫到跟前,朝圆珠笔的笔尖上吐上一口唾沫,在课本上标出我该学的课,然后说上一声“拿去!”把课本递给我。“拿去,傍晚之前一定要把这些念得滚瓜烂熟!”
我总是被囚禁在通向二楼的楼梯底下那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如果我从这里出去,小姑就会给我父亲报信。
当小姑在门口晃动着系着红丝带的辫子、起劲地玩着跳方格游戏的时候,大姑总会轻手轻脚地过来,把我从牢房里救出去带到楼上她的房间。她的房间可漂亮了!当阳光从挂着纱帘的两扇并排的窗户中照射进来,把粗毛地毯上绿的、紫的和黄的图案变得眼花缭乱的时候,我总会躺倒在暖暖和和的地毯上尽情地打滚。
大姑长着一头金黄的卷发。这总会让我对姑父无比嫉妒。甚至有一次,我因此而发狠用剪刀把大姑房间里的坐垫剪得粉碎,可大姑却没有向我父亲告状。
将近傍晚,在父亲回来之前一小会儿,我便会被送回属于我的牢房。等到他回家,听着他那让地板吱嘎作响、让房子晃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便会越缩越矮,怀着对不可避免的打骂的恐惧等待。
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干啥的?
我一无所知。
包银的手杖、黄色的包、草编的红帽,尤其是望着我时总是倒立着的眉毛,他对我来说,仅仅只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凶神。
他总是粗声粗气地咳嗽着走来:
“那孩子在哪儿呢?”
好像他压根就不知道我在哪里……
“让我听听,他做功课了没有?嗯?”
许多时候,回答他的是我祖母:
“那还用说啊……他可用功了,他爹!”
然后,我牢房的门会被推开。胳膊底下夹着书的我便成了缩在白色的长衫里只露出金发的大脑袋,双眼目不斜视,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告诉我,你做功课了没有?”
他总是托起我的下巴,寻找我的眼睛……
“你说,做功课了没有?”
我已经充分掌握了从说话声里发现他真实意图的本事! “你这小兔崽子,倒是给我回答啊!功课做了没有?”
“做了……”
“念得滚瓜烂熟了?”
“?……”
“啊?问你是不是念熟了?”
“念熟了……”
“那就念给我听!”
此时,他那毛茸茸的粗手指头就会停留在让我读的句子前面。可是……大姑帮着我念得滚瓜烂熟的课文却总会在我的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停在句子前的毛茸茸的粗手指,还有手指上的汗毛孔杵在我的眼前……
“你倒是念啊!”
那时,我的背上会开始感到痒……眼前那根手指上的汗毛孔变得时大时小,时近时远,一会儿变成一张张大嘴,一会儿变成一个个眼睛……变成嘴巴的时候,会吐出舌头;变成眼睛的时候,眼睛会眨……可那些字母呢?它们也曲里拐弯地扭动着。
突然间,一记耳光,一脚猛踹……通常都是祖母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逃到楼上。父亲则是暴跳如雷:
“这难道就是像我这样,像我这样人的儿子吗!”
而我的母亲(一个在“当父亲管教孩子的时候,绝不能干涉”的教诲中长大的淑女)只能含着泪站在一旁独自伤心。
有一天,父亲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压根儿就没提我,而是不停地笑着,嘴里还吹着口哨……换衣服的时候,他还在吹着口哨。然后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兴高采烈坐到了餐桌边。再后来,终于想到了我。于是,一直在从门上的窟窿眼里注视着这一切的我便被从自己的牢房里带了出来,安顿到餐桌前的高脚凳上坐下,当然,我的胳膊底下是夹着书的。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