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小就会装模作样
自从有了外孙以后,我开始注意小孩子的成长,并时时将他的成长与我的成长作比较,也可以说是一种研究。
我有一儿一女,按说在他们小的时候,也可以做这样的研究,可惜的是,他俩小的时候,跟着妈妈在农村,离我教书的地方有五六百里之遥,待到将他俩和他俩的妈妈接来与我同住的时候,他俩都已上了小学,也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下面是我《日记》上的一件事,时间是二〇〇七年夏季某日。
小家伙要上幼儿园了,女儿带他过来,让姥姥给缝制小被子小褥子。话是这么说,实际的活儿很简单,小被子小褥子的面子或说是套子,是从幼儿园领回的,他奶奶把芯儿已经缝好了,姥姥只需在这些面子或套子的外面绣上他的名字就行了。
外孙学名叫董哲西,绣三个字太麻烦,家里几个人一商量,决定还是绣他的乳名皮皮二字为好。女儿在电脑上打出这两个字,姥姥要用复写纸描上去,我见了,说,还是我来写空心字吧。一会儿工夫,便在这些套子的右下角上写好了。平日不写空心字,总是掌握不好,几个皮字都是最后一撇伸得长了些。
就这样吧,我自嘲地说。
姥姥拿走,去缝纫机上轧。
缝纫机在西阳台上放着,皮皮跟过去了,不一会儿,那边传来姥姥的笑声。我在书房问笑什么,姥姥领着皮皮进来了,笑着说,你看,皮皮看了你写的这个皮字,就摆了个皮字。皮皮,给姥爷摆个看看。皮皮也不害羞,小脑袋一歪,右臂下垂,右腿朝右弯曲,身子略略下蹲,左臂朝左伸出又勾回,左腿朝左尽量地伸开。
活脱脱一个韩体的皮字!
我也由不得笑了。
小家伙不足三岁,就有这个机灵劲儿。
过后,由不得就想到,我在这个年龄,会有这样的形体语言吗?
我原先的名字叫“安远”,小时候大人叫我“安安”,那个安字,若用形体来表示,该是也像皮皮这样脑袋一歪,两臂向两侧平伸再弯回来,身子下蹲,两腿交叉起来就是了。可是,我从不记得小时候做过这样的动作。倘若做过,就是我不记得了,成年后大人也会说说的。
我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一个不怎么聪明也还不笨的孩子
父母去世多年了,没法问;连大我两岁的哥哥也去世了。想来想去,总的感觉,是个不怎么聪明,也不能说多笨,却爱装模作样的孩子。
这么说的一个理论根据是,太聪明的孩子用不着装模作样,太笨的孩子,不会装模作样。会装模作样,总是有这个必要,又能装得成样子。
这就要说到记忆中的两件事了。
先说第一件。
真不好意思说出口。该起个名字,叫什么呢?就叫“拧螺丝”吧。
我家在晋南的一个镇子上,叫韩家场。后巷东头路南,有户人家,是我们的本家,自然也姓韩了。家里就老两口,男的高大威武,女的小巧玲珑,两人年龄相差,当在十几岁。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男的五十多岁,女的也就四十岁出头。别看岁数不大,辈分蛮高,是我的老爷爷辈。我爷爷给他们分别叫五叔五婶,我呢,就叫五老爷五老奶了。 五老奶的奶字,是按通行的叫法写的,在我们那儿叫□。
这个□字,不是我的创造,是看李健吾先生的文章时记住的。
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的《李健吾散文集》里,收有一篇《桃花园里出新境》,记述作者回到老家的情景。文中提到他的二奶奶,就写作二□,且特意在文后加了个小注:“即二祖母。□,nvo,运城方言。”我老家离运城不足百里,运城方言也即是我老家的方言。
这里我所以不厌其烦地把这个字的读音说明,是因为,后面还会不时地出现叫“奶”的情形,读者先生千万别以为我多么的文明,小小年纪且家在晋南农村,叫出的声儿竟跟北京城里的人一模一样。
就是那个爷字,也不是通常的叫法,是ya这么个音。爸字呢,更绝,是dia,接近爹字的音。只有妈字,叫的声音,跟时下全国幼儿园的小朋友叫得一样字正腔圆,清脆可爱。
再要说明的是,我们那儿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叫起来都是单音,没有叠音这一说。只有爷字可用叠音,只是那意思又全变了,轻点说,相当于“佛爷”,重点说就成了一个惊叹词,相当于文明用语里的“哎呀”。
下面的记述中,提到称呼时,多用通常的名称,这样便于理解文义。再就是,造字注音太麻烦。不是说我一会儿村俗了,一会儿又文明了。
说到哪儿了?噢,拧螺丝。
这个五老爷,年轻的时候像是在外面做过事,冬天一袭棉长袍,还戴着高高的皮帽子,棕红色,形状跟我长大后看《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戴的那种帽子差不了多少。平日咳嗽气短,又离不开水烟。一手端着白铜烟袋,一手拿着纸煤儿,要吸了,噗地一声,把纸煤儿吹着,凑在装烟丝的铜帽儿上,噙住长长的烟管,呼噜呼噜地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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