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强躺在医院病床上，眼神里一缕光亮一点一点弱下去，一米八的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架，脱形了。到这种时候，一家人都心知肚明：没多少日子了。骨髓瘤性肾病，治了一年多，不是尿毒症，眼下状况比晚期尿毒症还糟。肾功能趋近衰竭，心脏负担越来越重，肺部出现并发症，甚至脑出血。才二十八岁，就像一棵树正是挺拔葳蕤的光景，突然飞来横祸被斧头砍了，家里没人能接受得了。
医生也摊了底。家属被告知，眼下只剩两条路：第一，放弃治疗，患者回家去，亲人尽量腾出时间多在身边陪陪，算是临终关怀，然后平静等待死神降临；第二，再做一次手术，也就是说最后一搏，设法挽救患者性命。当然手术费用比较高，治愈希望却不大。不大，但还是有。若成功，有望延长存活期。
放弃这不大点的希望，也就是说放弃一条命，家里没人敢下这个决心的。继母刘三红先表态，对媳妇说，兰心，我做不了这个主，这是你男人，选择权交你手里，你做出哪样选择。我都没二话。说罢，刘三红眼不错珠瞅着兰心的脸。
刘三红是潘强父亲潘新年续弦的后老婆，是潘强和妹妹潘靖的后妈。平常时候，刘三红老抱怨兄妹俩排斥自己，拿自己当外人。人命关天的时候，后妈脑袋清醒得很，迫不及待摆正位置，澄清关系，关键问题上不参与决策，不承担责任。
继母把选择权抛给了潘强媳妇。七十六岁的潘家奶奶，还有潘强的妹妹潘靖，几双眼睛都聚到兰心脸上。兰心是潘强的媳妇，是刘三红的继儿媳妇，是奶奶的孙媳妇。两年前，二十六岁的兰心被潘强娶进了潘家门。过门头一年，安稳日子没过几天，潘强就查出重症。兰心从未想到过，在婚前无数次憧憬的美好未来，婚后不久竟然转移进了医院。
兰心人如其名。有一张标准东方美人的脸，大而清澈的眼睛，柳眉樱唇，往哪一站都是一朵花，属于那种特别抢眼的女人。若在以往，粉粉嫩嫩，水水灵灵，谁看见都忍不住多瞅两眼的，最近几个月，全不一样了。一张小脸变得苍白，自得连皮肤似乎也变薄了。除了隐约可见皮肤下一两条细微血管，脸颊少见血色。也不奇怪，白天黑夜守病房，取药交费楼上楼下地折腾，推着患者一趟趟往返检查室，忙完医院又忙家里，两头落不着闲：晚上在病床旁边打地铺，和病号一起吸病房里的污浊空气，失眠焦虑是常态；好吃的好喝的也落不着，买个煎饼锞子都要犹豫半晌，钱都攒下来换成针剂药水流男人身体里去了。这么日复一日折腾了几个月，脸上的颜色若还能跟桃花媲美那才怪。
潘家奶奶望着孙媳妇这张失血的小脸，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疼。
“做，做手术！”兰心不假思索，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她失血的小脸上，一对眼睛还是黑漆漆、亮晶晶的。
潘强眼睛里那缕光越来越微弱，可毕竟还是暖的。兰心留恋那团暖光，那是爱人的光，不能任由它滑到深渊里去。她把他瘦得只剩骨骼的手指紧紧攥进双手，贴到自己脸边，眼泪滚落：“我不让你走，我怎么能让你走呢，当初求婚的时候，你承诺要照顾我一辈子的，我怎么可以允许你先走了呢。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拉住你，以后就算你不能照顾我了，就让我来照顾你……”
奶奶伸出长有老年斑的手，往一双褶皱层叠的眼睛上一抹，将一把老泪抹到手心里去。天知道潘家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从奶奶这一辈起就阴盛阳衰了。奶奶年轻时守寡带大独生儿子潘新年，潘新年四十八岁之前一直活得安安生生的，四十八岁那年一场突发车祸驾鹤归西。潘新年出事后，潘强成了潘家唯一的男丁。如今唯一的男丁病成这个样子，真要走了，一家妇孺后面的日子怎么过？奶奶不敢往下想。
孙媳妇的话，也正在老人家肚子里滚来滚去就要滚出来。潘强躺在医院的样子太吓人了，叫人不忍看，不敢看，粗粗细细的橡皮管子插满身，看一眼就心惊胆战。兰心和小姑子潘靖千方百计阻止奶奶到医院里去，可怎能阻止得了？潘强是奶奶一手抱大的孙子，当初没了父亲后，为安抚老年丧子的奶奶，潘强对着父亲的遗像向奶奶承诺，奶奶您别太伤心了，这不还有我呢……铿锵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响着，就像昨儿刚刚说过似的，原指望孙子给奶奶养老，现如今奶奶腰板还挺着，他却软沓成这个样子。奶奶来医院一次，心啊肝啊都抽一次，五脏六腑绞割一次。
这天晚上从病房走出来，奶奶流着泪，强调孙媳妇的话：“只要还有救，说啥也得把强儿给我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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