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离不开语言文字这一载体。马克·吐温的作品之所以深受欢迎，除去立意清新，剖析得当之外，很重要的要归功于他对语言的驾驭。大家都知道，群众日常生活中的用语是最为鲜活、生动和富于生命力的；但只有经过作家采纳，写入作品之中，才能成熟、定型和推广。萧伯纳曾称他为语言大师，这是毫无溢美成分的。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当然也会有别人），就没有今天的美国英语。应该说，正因为他把美国英语运用得恰到好处，才有如此充分体现美国民族个性的豪爽、乐观和不拘小节的他的那些纯美国式的作品。介绍了那么多，让我们一起来阅读《马克吐温中短篇小说集(编译本)》吧！

《马克吐温中短篇小说集(编译本)》精选了马克·吐温脍炙人口的中、短篇小说十五篇。这些小说或或辛辣讽刺金钱社会中人性的扭曲，如《百万英镑》；或揭露社会的黑暗面和种种不公的制度， 如《竞选州长》、《田纳西的新闻界》；或书写作者心灵中良善温暖的一面，如《加利福尼亚人的故事》。

本书中的马克·吐温式的幽默色彩都极为鲜明，其中更蕴涵着作者对人生的深 邃思索。

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

田纳西的新闻界

我最近辞职的事实经过

火车上人吃人纪闻

一个大宗牛肉合同的故事

我怎样编辑农业报

竞选州长

我给参议员当秘书的经历

一个真实的故事

——照我所听到的逐字逐句地叙述

爱德华·密尔士和乔治·本顿的故事

法国人大决斗

一桩稀奇事

被偷的白象

加利福尼亚人的故事

与移风易俗者同行

他是否还在人间

百万英镑

迈克威廉士太太和闪电

谈撒谎艺术的没落

迈克威廉士夫妇对膜性喉炎的经验

卡拉维拉斯县驰名的跳蛙

一位朋友从东部给我来了信，让我去拜访和蔼而健谈的西蒙．威--勒，向威勒打听他的朋友里昂尼达斯·万·斯迈雷的下落。这件受人之托的事究竟结果如何，我来做个交代。事后我琢磨着，这位里昂尼达斯·万·斯迈雷恐怕是瞎编出来的，我朋友根本就不认识这么一个人。我的朋友准是策划着：只要向老威勒一打听，他马上就会联想起那个无聊的吉姆·斯迈利来，之后他就会打开话匣子，把那些又臭又长、和我毫不相干的陈年旧事抖搂出来，足以把我烦得要命。如果这是我的朋友存心这么干的，那他就如愿以偿了。

在破破烂烂的矿山屯子安吉尔那儿有一座歪歪斜斜的酒馆，像个慵懒的乞丐。我见到西蒙·威勒的时候，他正靠着吧台旁边的炉子舒服地打盹。他是一个胖子，秃脑门，一脸安详，透着和气与朴实。看到我进门，他站起来，问了声好。我告诉他，是我朋友托我来打听一位儿时的密友，这个人的名字叫里昂尼达斯·万·斯迈雷，听说这位年轻的传教士曾在安吉尔屯子里住过。我又加了一句：如果威勒先生能把里昂尼达斯·万·斯迈雷牧师的消息告诉我，我将感激不尽。

我被西蒙·威勒逼到墙角，他用椅子挡住了我的去路，然后向我讲了一大通枯燥无味的事情。他脸上既不露一丝笑容，也不皱一皱眉头，从第一句开始，他用的就是四平八稳的腔调，没有变过。他绝不是生性就爱唠叨的人，因为在他收不住的话头里透着认真和诚恳的感人情绪。按他的想法，别管这故事本身是不是荒唐可笑，他都把讲故事当做一件重要事来办，而且对故事里的主人公推崇备至，认为他们都是智谋超群、有勇有谋的大人物。我听凭他按照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一直没有打断他。

“里昂尼达斯牧师，嗯，里牧师——嗯，这里从前确实有过一个叫吉姆·斯迈雷的，那是在一八四九年冬天，也许是一八五。年春天，不知道怎么了，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总归不是一八四九年就是一八五0年，因为他刚到这市镇的时候，那个大渡槽还没有修好呢。可是不管怎么样，你在这儿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奇怪的人了。只要有人愿意和他打赌，他就绝对奉陪，碰上什么就赌什么。要是找不到，他就换到另外一边来也行。不管怎么样，别人想怎么赌，他都奉陪。不管什么情况，只要能赌得起来，他就很高兴了。即使是这样，他一直有好运气，出乎寻常的好运气，十有八九总是他赢。他老惦记着找机会打赌；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有人提出来，而且随便你挑哪一边，他都照赌不误。赛马的话，收场的时候如果他不是赢得满满当当，就是输得一干二净；如果斗狗，他赌；斗猫，他也赌；斗鸡，他还是赌；嘿，就是有两只鸟停在篱笆上，他也要跟你赌哪一只先飞起来。要是举行野外的布道会，他每次必到，到了就拿华克尔牧师打赌。他打赌说，华克尔牧师是这一带地方讲道讲得最好的。这是不用讨论的，他天性就是一位好人。要是他看见一只屎壳郎正在往前走，他就跟你赌它几天才能到一个什么地方。只要你答应和他赌，哪怕要去遥远的墨西哥，他也会跟着那只屎壳郎，看看它到底是不是去那儿了，路上得花几天时间。这儿的小伙子基本都见过斯迈雷，都可以给你讲讲这个人的故事。嘿，他的故事绝对不会重了样——不管什么他都赌——那家伙特有意思。有一回，华克尔牧师的太太病得不轻，有好几天的工夫，我们都认为她没救了。可一天早晨牧师来酒馆了，斯迈雷站起来问他太太怎么样，他说，全凭主的大恩大德，她好多了。看这势头，有主保佑，她还可以恢复健康。还没等他讲完，斯迈雷就冲旁边的人来了一句：‘这样吧，我押两块五，赌她决不会好。’

“斯迈雷有一匹母马——小伙子们都管它叫‘一刻钟老太太’。可是那不过是孩子们的玩笑话，它跑得肯定比这个快一点儿，而且他还经常靠这匹马赢钱呢。虽然它慢慢吞吞的，不是得气喘、生瘟热，就是有痨病，或者这一类乱七八糟的病。比赛中他们老是让它先跑两三百码，然后一下撵上它。可快要到终点的时候，它就抖起精神，拼出老命，拼命尥蹶子。四只蹄子四处乱甩，有的甩到空中，有的甩偏了踢到篱笆上，弄得尘土飞扬，再加上咳嗽、打喷嚏和喷鼻息的声音越来越响，场面闹闹哄哄的——结果每次跑到裁判席前头的时候，它都比别的马早一个头，刚好可以让人看得清楚。

“他还有一只小斗狗，光看外表你准以为它一文不值，只会坐在那儿闲着，一副贼溜溜的样子，光等着机会偷东西吃。可是，只要被他押上了赌注，转眼它就变了。它的下巴颏向前伸着，就像火轮船的前甲板，下槽牙都露了出来，牙齿像火炉一样放着光，似乎充满异样的感情。别的狗抓它、欺负它、咬它，接二连三地爬到它背上咬它的耳朵，可是安德鲁·杰克逊——这是那条狗的名字——老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它情愿被欺负。那么押另一边的赌注一翻再翻，直到再没钱往上押的时候，它就一口咬住另一条狗的后腿，一直不松口，你明白吗，只咬住不松嘴，哪怕等上一年也不要紧，直到那狗认输。斯迈雷老是靠这条狗赢钱，直到遇上一条没后腿的狗，在它身上碰了钉子，那只狗的后腿被锯片给锯掉了。那一次，两条狗斗了很长时间，两边的钱都押完了，安德鲁·杰克逊扑上去咬它最爱咬的地方，立刻就发现自个儿上当了。怎么说呢，它当时好像是大吃了一惊，跟着就有点儿泄气的样子，再也没有努力去赢下那一场比赛，它让人骗惨了。它朝斯迈雷瞥了一眼，好像是说它伤心透了，这都是斯迈雷的错，不应该弄一只没有后腿的狗来让它咬，它斗狗本来就是靠咬后腿的嘛。后来，它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旁边，躺到地上就死了。那是一条好狗，安德鲁·杰克逊要是还活着，准能出名，因为它有一套本事，又聪明——我敢担保安德鲁·杰克逊有真本事，它什么场面没经过啊?一想起它最后斗的那一场，想到它的下场，我心里就难受。

“唉，这个斯迈雷呀，他还曾经养过捉耗子的狗、小公鸡、公猫，全是这一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论你和他赌什么，他准和你做对手，跟你赌个没完没了。有一天，他逮到了一只蛤蟆，说是要带回家好好训一训。足足三个月，他什么事也不干，只呆在后院里教那只蛤蟆跳高。你别不相信，他还真把蛤蟆给教会了。只要他从后头推蛤蟆一下，那蛤蟆就会像翻煎饼一样在空中打个转——也就是翻一个筋斗，要是劲头使对了，也许能翻两个，然后稳稳当当地四爪着地，就像一只猫那样。他还训练那只蛤蟆逮苍蝇，通过勤学苦练，练得那蛤蟆不论苍蝇飞出去多远，只要它能看得见，且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它回回都能逮得着。斯迈雷说蛤蟆只要教一教就行，学什么会什么——这话我信。嘿，我就瞧见过他把丹尼尔·韦伯斯特放在那块地板上，那蛤蟆叫丹尼尔·韦伯斯特，大喊一声：‘苍蝇，丹尼尔，苍蝇!’你简直来不及眨眼，蛤蟆就噌地照直跳起来，把一只停在那边柜台上的苍蝇吞下去了，然后像一摊泥一样‘扑嗒’一下落在地上，还拿后腿抓耳挠腮，神态自若，简直就跟没有那回事一样，好像觉得自个儿也不比别的蛤蟆本事大。虽然它很有能耐，你还真找不着比它更谦虚、更爽直的蛤蟆了。从平地上规规矩矩地往上跳，它是你见过的所有蛤蟆中跳得最高的。从平地往上跳是它的看家本领，你明白吗?如果比这一项，斯迈雷就会拼命在他这一边押赌注。蛤蟆是斯迈雷的宝贝；要说也是，即使是那些见多识广的人也从来没见过这么棒的蛤蟆。

“斯迈雷把这小家伙放在一只小笼子里，时不时地带着它在大街上闲逛，设赌局。有一天，一个外乡的汉子——第一次到屯子里来，正碰上提着蛤蟆笼子的斯迈雷，就问：

“‘你那笼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呀?’

“斯迈雷爱理不理地说：‘按着常理它该是个鹦鹉，也许呢，该是只金丝雀；可惜它偏不是，它是一只蛤蟆。’

“那汉子拿过笼子，把它转来转去，细细地瞅了一会儿，说：‘嗯——还真是个蛤蟆，它有什么用处呀?’  “‘噢，’斯迈雷满不在乎地说，‘它又一个本事很了不起，它比这卡县地界里的任何一只蛤蟆蹦得都高。’

“那汉子又拿过笼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才还给斯迈雷，从从容容地说：‘是吗?’他说，‘我可看不出它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和别的蛤蟆一样嘛。’

“‘也许你没瞧出来，’斯迈雷说，‘对蛤蟆，你也许是个内行，也许是个外行；也许你有经验，也或者什么都不是；这么说吧，或者只是个看热闹的。不管你怎么看，我有我的看法，我赌四十块钱，敢说这蛤蟆比卡县随便哪一只蛤蟆都跳得高。’

“那个人想了一会儿，有些为难：‘呃，在这儿我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带着蛤蟆。要是我有一只的话，肯定跟你赌。’

“这时候斯迈雷就说：‘好办，那不要紧，只要你替我拿着这笼子一小会儿，我就去给你逮一只来。’就这样，那汉子替他拿着笼子，把他的四十块钱和斯迈雷的四十块钱放在一起，坐在原地等着斯迈雷。

“这汉子坐在那儿很久，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后来他就把蛤蟆从笼子里头拿出来，把它的嘴撬开，掏出把小勺来给蛤蟆灌了一肚子的火枪铁砂子，直到蛤蟆的下巴颏都满是铁砂，这才把蛤蟆放到地上。斯迈雷呢，他到泥塘的烂泥里稀里哗啦的乱抓了一气，还真逮住了一个蛤蟆。他把蛤蟆带回来，交给那个人说：

“‘好了，要是你准备好了的话，就把它跟丹尼尔并排放着，把它的前爪跟丹尼尔的放齐了，我来喊开始。’然后他就喊：0～——二——三——跳!’他和那汉子都从后面轻轻地推那两只蛤蟆的背，那只新抓来的蛤蟆蹦的很有劲头，可是丹尼尔一直喘粗气，耸肩膀——就这样，——像一个法国人似的，可是没有用，它就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也不能动，连挪挪地方都办不到。斯迈雷简直莫名其妙，又觉得上火，当然啦，他怎么也没想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汉子拿起钱就走，临出门时，他还拿大拇指在肩膀上头指指丹尼尔——就像这样，——慢吞吞地说：‘我也没看出来这蛤蟆比别的蛤蟆有什么了不起的。’

“斯迈雷呢，他站在那儿抓耳挠腮，低着头端详了丹尼尔好一会儿，最后说： ‘这蛤蟆怎么就这么栽了，到底它犯了什么毛病?看起来，它肚子胀得厉害。’他揪着丹尼尔脖子上的皮，把蛤蟆抓起来，说： ‘它至少五磅重啊!’他就把它倒起来提着，它一下子吐出两大把铁砂子来。这时候斯迈雷才反应过来，他气得发疯，放下蛤蟆就去追那汉子，可惜没有追上。”

这时候，前院有人喊西蒙·威勒的名字，他就站起来看找他有什么事。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对我说：“在这儿坐着，先生，等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可是对不起，我想即使听完那个有赌癖的流氓吉姆·斯迈雷的故事，也不可能打听到里昂尼达斯·万·斯迈雷牧师的消息，于是我拔腿就走。

走到门口，威勒回来了，他拽着我又打开了话匣子：“哎，我跟你说这个斯迈雷有一头只有一只眼睛的母黄牛，而且尾巴没了，只剩一个尾巴撅子，就像一根香蕉，并且——”

可我没有工夫，也没有这个兴致。还没等他开始讲那头倒霉的牛的故事，我就告辞走了。

一八六五年

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