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春风美食多
北京人的“吃尽想绝”,是一点不差的。对于衣,有衣的讲究。六月该穿夏布大褂,虽然穿价逾三倍的纺绸褂,也只算“将就”,而不算讲究;三九天如果穿灰鼠或小毛皮祆,也不能算为讲究。“讲究”二字真不易讲啊!
谈到吃,更是想尽吃法,有花样翻新的想出,就有巧手的大司务做出,岂“调和五味”四字所能包括净尽?在冬日严寒的时候,谁都喜欢吃个热和,所以羊肉火锅便执了冬日“食”界的牛耳。口蘑川菜加炉肉丸子熬汤,涮以断丝切的西口大羊肉,横刀片的腰子、肝,蘸以蒜片、高白酱油,加一些腌韭菜,不止心爽神怡,足快朵颐了。不喜吃羊肉的,可以吃什锦火锅、三鲜火锅、白肉火锅。董痴公子(常星阶)曾发明生猪肉片涮水锅,可以肉不老;韩畏堂用鹿肉涮火锅,不止讲究,而且别致了。讲究吃火锅的,不蘸饭馆所预备的芝麻酱、酱豆腐、料酒、韭菜花等作料,只蘸白酱油、蒜片加腌韭菜,如此的才算会吃,否则只算将就怯吃而已。由此可见,北京人的讲究吃,不止于在大端上讲究,小节上也不许错的。火锅的寿命,至多只能延长到夏历年终,过年后再吃火锅,就算不兴时了。
春饼
在此初春一个月中,继火锅而兴起的,是春饼的吃法。普通烙饼卷大葱,也算卷饼,春饼也算卷饼,卷与卷之间,分别就很大了。烙春饼应用热水烫面,加香油,烙成双合饼。吃时揭开,两片平铺相压,放好饼菜,卷成极扁式的细卷,吃个有头有尾,不会散开,不会流汤,北京人真会吃哉!笔者曾见一位先生,将饼包好了菜,捧在嘴边大嚼,如吃“白菜包”一样,见者无不大笑。
春饼最重要的是生熟各菜,除必需的生酱(或用甜面酱)、葱丝(最好是羊角葱丝)以外,熟肉菜是酱肘子铺所做各菜,酱肘子丝、酱肘花丝、小肚丝、熏鸡丝、烧鸭子丝、卤肉丝、熏肉丝、炉肉丝、叉烧肉丝,只要“熏”“酱”所做熟菜,都可以算为卷饼的熟肉菜。熟肉菜讲究“酥盘”“什锦盒子”,什锦盒子分多少方块,以价钱多少(一元上下一个盒子)分内容装肉多少,描金彩绘盒子摆在桌子中央,四面围以炒菜,颇有东方重形式的意味。什锦盒子除吃春饼以外,平日有丧事之家“开烟火”也用盒子,在人死第三日由死者女儿(出嫁在家均可)以什锦盒子上祭,以后才能开始供菜。“开烟火”的来源,当然是《礼记》所说的“饭腥苴熟”了,不过用女儿上祭不知是什么缘故(饭腥就是“含殓”,说白了就是死人口内的茶叶包,不过当初应用生米罢了)。
装酥盘、什锦盒子的猪肉铺,也有很出名的。东华门大街“金华楼”,专承应前清大内吃春饼的熟肉菜,更以“八宝烧猪”出名,现已关闭多年了。东四牌楼“普云楼”、护国寺街“仁和坊”,都是很有名的。关于烧猪、烧鸭下面再谈。
熟肉菜以外当然是炒菜了,炒菜以“炒和菜”为主,“和”读如“火”,俗有“春饼火菜”之称,可见其重要。炒和菜只用豆芽菜、干粉炒成,讲究的要拌和菜,而不用炒。拌和菜系将豆芽菜(掐菜太老,炒拌和菜不可图其干净而用掐菜,豆芽菜以桶菜第二层的“二菜”与盆泡豆芽菜的“盆菜”最嫩)用水焯熟,干粉煮好,用团粉、醋、黑白酱油勾成汁(千万加入烂蒜,彼嫌蒜如仇的文明者流,一世也领略不了春饼和菜的真滋味),用汁拌菜粉便成,比肉丝熟炒强多了。以外炒生菜还有炒菠菜、炒韭菜、炒黄花(金针菜)木耳,更有不可忘掉的是摊黄菜(炒鸡卵)。
在家庭中吃春饼,不过如此而已;在饭馆中吃春饼,就没一定规矩了,以人数多少,定菜品多少。一个人到饭馆吃春饼,可以要一个“炒杂拌盖被窝”,系用杂样菜炒成,上盖摊黄菜,一样菜可以代替多样菜,外要一碟熟肉,便可吃一顿饼。如果怕双合薄饼价贵,也可以要家常饼擀薄,反正将就而已,谈不到讲究了。人多到饭馆吃春饼、熟肉菜,还有的要鲜王瓜丝拌熏鸡丝、烧鸭丝炒掐菜,不过饭馆的和菜都是素炒,而不是拌,并且大半用掐菜。在家庭中还可以醋烹豆芽菜,饭馆则喜做盐水炒掐菜,既不成又不酸,更无别味,真不知是何妙法?
烧鸭
前面所谈的春饼、熟肉菜,连带谈起烧鸭、烧猪,北京烧鸭是全国第一,这不是胡吹胡唠,是公认的事实。侈谈的南京鸭子,也是只重桶鸭,烧鸭是比不过北京的。北京鸭子是喂养得法,用填食的方法,将鸭子填得肥美。讲究自鸭子孵出后,喂养八十天,即算长成。过于日子多,则觉太老;不够日子,也觉太嫩,烧时便显不美。北京烧鸭近通称“烤鸭”,这不过是字面上的分别,有人以为是两样,那就非区区在下所知了。
北京烧鸭,旧时分“汤烧鸭子”“菜烧鸭子”“葱烧鸭子”三种,烧的方法有“大炉烧鸭”“焖炉烧鸭”两种。汤烧系鸭腹内灌汤,菜烧填菜,葱烧填葱。近年以来,菜烧、葱烧已然不行,只剩汤烧一种了。据老年人说:菜烧、葱烧的鸭子味美酥嫩。
“大炉烧鸭”系将鸭子挂好,用木柴火烧;“焖炉烧鸭”系将鸭子挂于炉内,用高粱根微火焖烧,烧得较大炉透彻。近来高梁根每捆价至三角上下,所费太多,多半用大炉了。烧鸭的火候最难,有的烧成深黄色,如一块黄玉,有的烧成紫褐色,如花梨雕成,但必须黄皮之下,肉白如脂,皮焦而不老,脆而不硬,人口酥嫩而不皮硬。善于烧鸭的要将鸭皮烧好,皮下不粘,方为上选,所以烧鸭三绝:“酥、嫩、脆”,三病:“皮、硬、老”,是一点不错的。
北京以前烧鸭以“便宜坊”“全聚德”最出名,近来各大饭馆亦多带炉自制烧鸭。“春花楼”“丰泽园”都各有擅长,“追源馆”发明零售烧鸭以后,各饭庄、饭馆也多添零碟烧鸭,便宜食客,增加营业,也是一个好办法。在冷拼热炒以后,饭菜大海以前,小碟烧鸭端上,甜面酱、小葱或葱丝两碟,糖蒜一碟,荷叶蒸饼两碟,烙双合小薄饼半斤,卷以大嚼,一声“上鸭头”,食者又不禁投箸茫然了。
烧猪
在前清时代,来往酬酢,多半以“八宝烧猪”相赠,烧猪以“金华楼”最有名。烧猪最难,应用奶猪,猪皮应烧成酥脆,皮下最易成粘。“金华楼”所烧奶猪,皮脆如炉肉,皮下肉嫩丝细,人口便化。近来烧猪已然因价值太贵,很少有人用来送礼,烧猪的技术也因之退化,将来恐怕“烧猪”二字只能成为写在北京食谱上的一个名词罢了。在北通州有一种“八宝烧猪头”,凡新年家庭供佛的猪头,都可以代烧,较比“熏猪头”“炖猪头”另有一番特别滋味,但烧成待售的很少,外来客人不易享受。扬州某庙方丈,善做“七香红烧猪头”,江南江北驰名,附记于此,为作猪头考证的一则材料。
P15-19
当这本《口福老北京》就要付印之际,写几段话向读做一说明。
本书所选文章,主要的见于旧日《立言画刊》的“北京通”专栏。编入本书时按板块需要有所调整与归并,个别文章稍有删节,改正了因时迁世易而留下的少数字误。标题是这次选编时重新拟出的。
后部《中国饮食史话》一文,是根据金受申先生写于20世纪60年代的一篇手稿排印的。这手稿尘封已久,这次首次刊出,自是弥足珍贵。它又有那个年代留下的些许痕迹,读者自然是十分理解的。
正文前加了两篇“代序”:齐如山(1877—1962年)的《北平的饭馆子》,石继昌(1925—1994年)的《京华掌故首“金”“张”》。
齐先生的文章中,后半部分讲到老北京饭馆里的“规矩”(一)菜品的盘碗较小;(二)不怂恿人多要菜;(三)客人吃剩下的东西不许柜上人吃;(四)侍役人等说话有训练。这四条今日仍有着(或者说“更有着”)重大的意义。尤其是看看那第(四)项中所举的八个例子,饭店中伙计的应答实在是个技术活儿,我们读时不免会笑,但又一定得有所悟。今天的北京大小饭店多如牛毛,老板们借鉴一下齐先生的文章管保有益。
石先生的文章,首先是极简明地介绍了金受申,这当然对大家读本书是个好导引;其次他用另一半的篇幅介绍了张次溪。这应该说与本书没多大关系了。但之所以如此保留了石先生的全文,实际上是想表明这样一种主张:当我们努力“挖掘”金受申的时候,实在也不应该忘记了张次溪。我所供职的北京出版社,已有出点张氏作品的想法,我祈其早日实现。
本书正文的后边,有我写的一篇《纪念金受申》的拙文。这是在本书进行校改的过程中,有书友问:“金受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又因为北京文史馆的《北京文史》杂志要刊登介绍金受申的文章,于是我动笔交了这么一份答卷。其实金受申还有更多可写,限于篇幅我不敢再长了。
本书在校改过程中,承杨难得、乔天一、高立志、吕克农、苏文洋诸位先生出过力,谨致谢忱。
本书的出版,蒙金受申家属杨尔宁、金亚东、金荷贞等的支持,谨表敬意。
杨良志
2014年11月10日
时北京的水立方、雁栖湖正开APEC。
京华掌故首“金”“张”
石继昌
(一)
西汉宣帝时期,显宦以金、张两姓为最著,杜诗因有“丰貂长组金张辈”之句,后世遂以“金张门第”来称颂故家大族。本文所说的“金张”,则是近五十年来研究北京历史掌故成绩卓著、其治学途径又截然不同的两位学人——金受申先生和张次溪先生。两先生年龄相若,俱殁于六十年代末期。以齿为序,先述金先生。
金受申,一九○六年生,原名文霈,字泽生,世居北京,满族人。先生出身贫寒,力学不辍,自奉甚薄,毕业于北平中国大学,研究战国诸子,著有《稷下学派研究》。三十年代在北平《立言报》副刊撰稿,多写北平风俗,不久,《立言报》改为《立言画刊》。每周一期,系综合性文艺刊物,内容以京剧评论、剧坛轶闻、艺人生活、剧院广告为主。先生独树一帜,在画刊另辟“北京通”专栏,专述北京风土人情,上自朝章掌故、礼仪风俗,下迄三教九流、虫鱼花鸟,兼容并包,无所不谈。先生之写北京,多系亲身采访,得自口碑,访问对象侧重于中下层人士,车夫小贩、工匠杂役,都在征询之列。地点则茶馆酒缸、冷摊小市、庙会戏场、野寺荒郊,无不涉及。有时虽也参考典籍,但不拘泥于成说,而自有其独到的见解。
清初三藩之一的尚可喜,后裔甚繁,金先生“北京通”对此有所叙述,即根据访问尚氏后人尚纪生(世元)写成,并记下他们的世系排字——继、学、可、之、崇、玉、维、政、宗、昌、其、久、世、德、雨、祖十六字。平南王尚可喜为第三世,尚世元为第十三世,四大名旦之一尚绮霞(小云)本名德泉,则为第十四世。
金先生多才多艺,精于中医,笔耕之暇,除在崇实中学授课外,还定期在北新华街北头路东的小楼悬壶济世,我曾数度就诊。小楼面西略偏南,先生特地取名“仄韵楼”,“仄”字在辞书作倾斜解,用为室名,既确且雅。
三十年代,金先生多与旧京文人诗酒往还,前辈如庆博如(珍)、郭琴石(家声)、徐剑胆(济)、张霈青(润普)、张醉丐(裕椿)、寿幼卿(森)、徐石雪(宗浩)、王默轩(讷)诸老,同辈如景孤血(增元)、祁井西(昆)、段子立(鹤寿)、张慕雨(霜)诸先生。或在远离闹世的西直门外高梁桥畔,或在阗阕之区的西四牌楼砂锅居中,七日一聚,聚则一壶酒、一碟肴,抵掌促膝,清言娓娓,上下古今,山南海北,至足乐也。一壶一碟,谐音“蝴蝶”,当时戏呼为“蝴蝶会”。走笔记之,聊补春明文坛轶话。
(二)
前记金受申先生治北风土掌故之学,以访问口碑为主,蜚声史苑。与之声望相颉颃的张次溪先生,专攻文献资料,数十载辛勤搜求,节衣缩食,不遗馀力,编纂辑佚,著作等身。两先生的治学虽取径不一,而春兰秋菊,并佳臻妙。
次溪先生名江裁,原名仲锐,一九。九年生,广东东莞人。明末殉节的张文烈公(家玉),即先生远祖。先生幼居北京,父篁溪公(柏桢)为康南海弟子,有别墅在左安门内,名张园。先生出自名门,毕业于孔教大学,又得当代名流学者王晋卿(树枬)、陈散原(三立)、林琴南(纾)、赵幼梅(元礼)、吴北江(闿生)、沈太侔(宗畸)、杨云史(圻)、姚茫父(华)诸老教诲,学益日进。先生于诸老中尤崇拜吴北江,其改名江裁,即“取裁北江”之意。
张氏自篁溪公喜搜集北京史籍,先生承其遗志,网罗益力,琉璃厂、隆福寺各书店,内外城旧书摊,几乎没有不认识张先生的。先生收书不局限于北京史事专著,他如稗官野史、诗词文集,只要稍与北京有关,无不积极物色。比如清乾嘉间俞蛟的《梦厂杂著》、张景运的《秋坪新语》,本是笔记小说,因为前者记有北京白云观和财神庙,后者记有乾隆间京师各优,-先生都视为秘笈,什袭藏之。再如各家北京竹枝词,历年的《都门杂记》,也都应有尽有。宣武门外烂缦胡同东莞会馆,先生远祖文烈公明末时曾住于此;三百年后,先生亦居馆内里院北房,自成院落,室内环壁图书,可谓汗牛充栋。
先生在北京史方面的贡献有以下几点:
一为北京岁时风土的辑录
先生博览群书,择其有关北京风俗事物者,依时令汇辑之,成《北平岁时志》。其中所引《旧京风俗志》、《帝京岁时纪胜笺补》、《北京轩輶录》,均系私家稿本,未经刊行。
二为北京戏剧史料的搜集
先生辑有《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及其续编,收有前人这方面的专著,也有选自前人著作中有关戏剧的篇章,还有先生自撰的文稿。既是戏剧史料,又是北京的历史掌故。
三为天桥史料的撰述
旧北京的天桥,一向被视为鱼龙混杂之地,不见齿于士林。五十多年前先生排除众议,与太谷赵羡渔合辑了《天桥一览》,记下了天桥的沧桑,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口福老北京》所选篇章,多见于《立言画刊》“北京通”专栏;压轴长文《中国饮食史话》则是金受申先生遗稿,写于20世纪60年代,尘封多年,首次刊出。
《口福老北京》是金受申先生的一部饮食文集。本书以老北京的饮食为主线,全面而又翔实地记录了老北京生活中日常饮食的方方面面,而以中下层普通百姓为主要对象。全书记录了老北京四季家庭和各类饭庄饭馆所常见的菜肴、冷饮、茗茶的品种及做法,还顺带谈及了冬季蔬菜培植、茶叶辨伪、茶馆经营、艺人说书等方面。同时,全书还叙述了笔者的实地考察和见闻感受,以及与之相关的趣闻轶事、历史文化的变迁,书末还从主食、副食两方面探讨了我国的饮食文化,是一本地道的关于老北京饮食及其文化的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