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欧渊源
从前的读书人,谈到古代的散文,必盛称“唐宋八大家”,即唐的韩愈、柳宗元,宋的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明初朱右把他们的文章编成《八先生文集》,其书未传世。嘉靖时,唐顺之著《文编》,于唐宋人文章除这八家外,一概不取。茅坤最崇仰唐顺之,便编成《唐宋八大家文钞》,唐、茅也成为唐宋派了。
韩柳的占文运动发生于中唐,但骈文在晚唐仍在流行,五代至宋初,浮靡柔丽的文风还很有势力,至欧阳修时,才使宋代的古文运动掀起了高潮,其中有一点值得注意的:他们不高谈先秦两汉而直接取法韩愈,而又着重于韩文的文从字顺、平易流畅,不学他奇古奥僻这一面,使语肓更容易为人们所接受,清代桐城派文章所以取得成功,也因为得力于唐宋的古文。
由于宋初流行杨(亿)刘(筠)的西昆体,古文不受重视,韩愈的文集湮没了二百年。后来古文运动的先驱者柳开、穆修曾刊刻韩柳文集,但影响不大,至欧阳修出,才光复了韩文的天下。
欧阳修中进士在天圣八年(1030),隔了三十余年后,即他晚年时,写了一篇《记旧本韩文后》。文章说,他少年时住在僻陋的汉东,又值家贫,没有藏书。后来在大姓李氏家中,看见敝箧中有旧书,其中有《昌黎先生文集》六卷,却已脱落颠倒,没有次序,便向李家借归,读后“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由于年轻,却未能通晓它的精义。到了十七岁,因考试落第,重读韩文,便喟然叹道:“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意思说:作文必须达到那样的水平。
到了在洛阳做官时,便拿出昌黎集予以补缀,并求得其他所有旧本而校汀,于是韩文大行于世,“学者非韩不学也”。
欧阳修写此文时,家藏图书已有万卷,这部韩集是贫困时向人借来的旧物,因而特别爱惜。文中通过他自身年岁、家境、藏书的变化,反映了韩文由湮没而风行的过程。人到晚年,尤恋旧物,这旧物却是书本。他又指出,那些时髦的媚俗的文章,如杨刘的“时文”,只能作应付科举、猎取声名、夸荣当世的工具,其实还是出于势利之心,他之爱好韩文,却是为了补偿素志。他为官数十年,所以能够进不为喜,退不为惧,韩文对他是起了重大作用的。
欧阳修在散文之外,用诗歌称赞韩愈的也有几首,如读石介《徂徕集》后,称石氏“问胡所专心?仁义丘与轲。扬雄韩愈氏,此外岂知他”。《菱溪大石》的“嗟予有口莫能辩,叹息但以两手扪。卢仝韩愈不在世,弹压百怪无雄文”。《青松赠林子》的“子诚怀美材,但未遭良工。养育既坚好,英华充厥中。于谁以成之?孟韩苟暨雄”(雄指杨雄)。最著名的为《赠王介甫》: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弦。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樽酒盍留连?
此诗作于至和三年(1056)。在这之前,曾巩屡次向欧阳修推荐王安石,到了这一年,安石乃拜访,由此缔交。论辈分,安石是后辈(这一年为三十五岁)。
第一句的“翰林”指李白,第二句的“吏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曼叟诗话》,以为指南朝齐吏部侍郎谢朓。却是错的,也许因为李白很欣赏谢朓诗句而联想到。欧诗中的“风月”指诗歌,“文章”指古文,原是诗文分指,谢朓却不以古文著名。韩愈至欧阳修时约二百余年,谢朓却有五百年光景。欧阳修《唐韩愈罗池庙碑》文中即称“唐尚书吏部侍郎韩愈撰”,梅尧臣也有《拟韩吏部射训狐》诗,皆可证欧诗的“吏部”原指韩愈。五六两句,则指安石不随流俗,爱好古文。
但王安石却不很喜爱韩愈,其《奉酬永叔见赠》有“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次句并非谦逊,实是指不想学韩公的样,在下篇《王文公与韩文公》中将作为专题来谈。
至于欧阳修本人,他是始终尊重韩愈的,诗文创作上也很受韩愈的影响,他谪夷陵令时,至浔阳琵琶亭,有“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句,便是翻韩愈《武关西逢配流吐蕃》中的“我今罪重无归望,直去长安路八千”句意。苏轼就说欧阳修是宋朝的韩愈,邵博《闻见后录》卷十八也有“永叔自要作韩退之”的话,后人因而又将“韩欧”联称,如元好问即有“九原如可作,吾欲起韩欧”语。王世贞《题归震川遗像赞》:“千载唯公,继韩欧阳。”因为归有光是唐宋派古文的名家,所以说他是韩欧的继承者。
不但如此,韩愈的以文为诗的缺点,在欧诗中同样存在。这也是不难理解的:由于在古文上用力深厚,往往不自觉地会在诗歌上出现这种倾向。方回《跋僧如川诗》,又举了一个很有趣的例子:韩愈、欧阳修都不喜欢佛学,却喜结交僧人,韩门有惠师、灵师、广宣、大颠等,欧门有秘演、惟俨等。到了苏轼、黄庭坚,则既爱佛学,又爱交僧人了。王安石《和平甫招道光法师》所谓“古人诗字耻无僧”。
P6-9
他的谈史论诗之作,往往由读书的感悟出发,或叙或议,挥洒成文,或纠正前人旧说之误,或阐述自己新得之见,多于史有据,直切文心,有很强的学术性。 ——高克勤《与书为伴的一生——记金性尧先生》
写在前面的话
金文男
一本父亲当年以“狮子搏兔之力”撰就的《夜阑话韩柳》再次放在了我的写字台上,这已是在整理完父亲全集、集外文之后的又一次“唔对”,看着这本浅灰底色、玲珑精巧的香港中华书局初版的“诗词坊”小书,我感到亲切、慰藉;此书初版于1991年6月,至今仍为读者喜爱,在继《闲坐说诗经》入选北京出版集团的“大家小书”后,再获入选,我感叹父亲文字乃至文章的愈久弥香的生命力,已经超出了父亲写作时的预期。
我查检了父亲当年相关的日记:
1988年8月27日,星期六 上午,文男陪钟洁雄来,欲以“诗词轩丛书”编事相托,殊出意外。下午,即拟丛书之写作要求及选题,并致钟洁雄信。……文男来,相与谈丛书事,初步拟定作者名单。
1988年8月29日 温度稍升。十二时,与文男同至锦江,钟女士邀我饭于餐厅,即将草案交彼,彼云每本拟致主编费港币五百元。
1990年3月31日,三月初五 夜,始撰《韩柳》。
1990年9月23日,今日秋分今日起,重新审阅《夜阑话韩柳》。
1990年9月26日,星期三 晴。审阅《夜阑话韩柳》。即将寄港矣。
1990年9月27日 整理《韩柳》毕,编目录,致卢建业函。
从中可知父亲主编此“诗词坊丛书”启动于1988年8月,而他亲自撰写的其中第二本《夜阑话韩柳》(第一本即《闲坐说诗经》)的写作则始于1990年3月,毕于1990年9月,期间父亲克服了母亲因中风而病重、去世所带来的种种体力和精神上的痛苦,以及自身病痛的煎熬,以顽强的毅力,并以“狮子搏兔”般的文学写作之力所完成。父亲当年是怎么也想不到“诗词坊丛书”,后来会经台湾汉欣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再版、江苏古籍出版社再版、北京中华书局再版(以上皆为父亲在世时重版),而今他的这两本小书又入选北京出版集团的“大家小书”,父亲泉下有知,当可欣慰有加了。
这次开卷重读,不免再次被书中所述先贤诗人的忠诚和义举所感动,举一例:柳宗元于唐顺宗时,曾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任礼部员外郎。宪宗即位,王叔文集团受到打击而失败。他被贬为永州司马,后又改柳州刺史。当他将贬柳州时,刘禹锡也将贬播州(今贵州遵义市),他因与禹锡是同年及第,又看到刘母在堂,一去势将母子永诀,便要求对调。后来大臣也为禹锡申请,遂改任连州。父亲在《政见与友情》一文中评论道:“仅此一举,其人足传。”又云:“(韩愈作)《柳子厚墓志铭》是纯粹的散文,却是以诗人的忠诚和激情,追溯亡友的风义和委屈。凡是优秀的抒情文,也必寓有诗的气质。”还说:“韩愈为柳宗元写墓志铭和祭文,曾经受到别人的指摘,因为宗元是逐臣,即使在一瞑之后,还应该避嫌疑,但韩愈还是写下来了。韩愈对宗元有不满处,因为宗元参加过为韩愈痛恨的王叔文集团,《柳子厚墓志铭》中说宗元‘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便是惋惜中含责备之意。在这一点上,两人的政见是不同的,但政见归政见,友情归友情,作为两者之间的枢纽是正直。诗人才有此心声。”父亲当年的评论是客观公允的,是真正了解诗人的人格品性的。也正因了父亲那些文史随笔中的随处可见的点睛之评,更增添了他的文字的深刻性和渗透力。
书中《永州二寺》一文的末尾有这样一段:“他(柳宗元)的《与崔策登西山》有云: ‘蹇连困颠踣,愚蒙怯幽眇。非令亲爱疏,谁使心神悄?偶兹遁山水,得以观鱼鸟。吾子幸淹留,缓我愁肠绕。’诗意先叙贬逐之苦,使自己闭塞得连精深奥妙的道理也害怕领会,下两句隐喻孤独带来的愁闷,因而希望崔策能长留于此,以消解他的百结愁肠。这诗是废居八年后作的,但崔策是不可能长留的,最后还是离他而去,宗元曾作序送他。诗人也更为寂寞了。人有时需要寂寞,然而寂寞过久,那滋味也是难以经受的,何况是诗人!”父亲这里评介柳宗元是寂寞的,因他自己有深切的感受。父亲晚年因种种原因是非常寂寞的,但也正因为“有时需要寂寞”,才写出了那么多至今都颇受读者喜爱的文字,“然而寂寞过久,那滋味也是难以经受的”,何况是像父亲那样“聪明,有才气”(王任叔在父亲二十三岁时对他的评价)的作家,所以他会得忧郁症;但也正因为“寂寞”“忧郁症”的煎熬,他的文字才更孤傲、通达,他的评论也更锐利、深刻;也更迫使他勤于笔耕,视写作为生命、为唯一乐趣,才留下这飘逸着笔墨清香的600万文字,并涌动着愈久弥香的生命力!
最后,录此书封底的一段或许出自父亲亲撰的文字,作为对此书的简介:
韩愈、柳宗元,为中唐文坛的两大巨擘,合作推动的古文运动,波澜壮阔,唯陈言之务去,一洗雕琢骈俪、理气不足的六朝文风,文起八代之衰。
诗作方面,韩诗诡奇、跌宕,后世以为晦涩、然亦另辟蹊径,骨力尽现;柳诗清高、悠远,将山水诗发扬光大,成一代的风流,亦世无异议。
本书即以诗作为主,贯串韩、柳的生平事、升沉起落、以简短有力的篇幅、缕缕细述,力求重现诗人的人格面貌。
今天正是父亲辞世8周年纪念日,愿此文化作缕缕青烟,飞往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膝前!
2015年7月15日
韩愈、柳宗元为中唐文坛的两大巨擘,二人合作推动的古文运动、波澜壮阔、唯陈言之务去,一洗雕琢骈俪的六朝文风,文起八代之襄。
诗作方面,韩诗诡奇、跌宕、后世以为晦涩,然亦另辟蹊径,骨力尽现;卿诗清高、幽远,将山水诗发扬光大,成一代的风流,亦世无异议。
金性尧编著的《夜阑话韩柳》即以诗作为主,贯串韩、柳的生平事迹、升沉起落,以简短有力的篇幅,缕缕细述,力求重现诗人的人格面貌。
金性尧编著的《夜阑话韩柳》用漫话的形式,将诗人韩愈、柳宗元的生命历程、作品的内涵与诗艺表现作为叙述重点,着重艺术性、故事性和趣味性。分读可以体味作品的精华,合观则可得诗人的身世与人格。举凡诗人轶事,诗作赏析,均能深入浅出,雅俗兼顾。既是非常好的文化小品,也是学术小品,很适合中等文化程度的读者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