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村在六月里已经湿漉漉的了,朝阳把泥土色的大街照得通红,杂乱的大街上摆满了玉米秸垛和麦秸垛,还有猪圈和粪堆。刚刚一场夜雨,泥泞的大街上一片片水汪,上头布满了车印、脚印和各种动物的印迹。赵吉庆他爹赶着牛车,在泥泞的大街上慢腾腾地往前走着。他那身黑色的新衣裳就像影子般地晃动着,跟他剃得亮光光的头和刮完胡须的那张脸形成明显的对照。他的脚有力地踩着大地,就像车辕里的牛一样健壮。带着腐烂的气息和水腥味儿的大街上,车轮和牛蹄子溅起了泥水。牛的脚步恰好跟老人的脚步相吻合,这时赵金柱他爹从胡同口出来,他喊了声:“大哥,哪儿去啊,穿这么新的衣裳?”
“啊——到那边儿。”赵吉庆他爹用鞭子指了指,飘着紫色的像绸缎似的云彩的天空。“哪边啊?”赵金柱他爹追问了句。“那边儿。”赵吉庆他爹在空中甩了一个响鞭,他转过头来笑着说。赵金柱他爹跑了两步,跟着牛车,把嘴凑过去,跟赵吉庆他爹扯了几句。那头牛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牛车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就像村庄的嘟哝声。“听说了吗,西南角儿上发财了,真他娘的人走时气马走膘啊。”赵金柱他爹神秘地说。“不是说那片宅子上闹鬼吗?”赵吉庆说。“都这么说,可是谁见了哩。”
“我就见到了,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那天我睡不着觉,半夜醒来,围着村子逛了一圈,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坑塘上一闪,就到了张家,还吓出一身冷汗呢,今天还头疼呢。”
“都是他娘的大皇上闹的,今年的雨水很大,来得又早又急又快,坑塘里的路就露着一小窄条,再下场雨就把路没了,我们吃水可怎么办啊。”
“说的也是。”赵金柱他爹说罢,就在泥泞的大街上站住了。赵吉庆他爹赶着牛车继续往前走。赵吉庆他爹把牛赶到坑塘边,望着白茫茫的坑塘,他心里想,这哪是个大坑塘,简直就是湖泊。在坑塘南边,有两座土房子,青砖包角。两座房子都有一个高高的基座,房子周围长满了各种树木,杜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像绒球似的杜花,许多蜂在杜树四周飞舞着,并发出嗡嗡声。牛车稀哩咣当地往前走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牛车上一把锨,一把镰刀,还有一根绳子。牛车好像没有终点,没有目的地,就这么走。
在村子西南角的坑塘边上,张全行(大皇上)他爹张老奇站在他的房角那儿,好像在等着赵吉庆他爹,他穿了一身皱巴巴的黑色的新衣裳。
赵吉庆他爹一见他,嘿嘿笑着说:“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还活着呢。”张老奇的手扶着那棵开满杜花的杜树,也嘿嘿笑着说:“老天爷,阎王把我忘啦。”在张家的房西是一块草地,草地上是两只大山羊和一只小山羊,两只大山羊冲张老奇叫了几声,便垂下头去啃草。张老奇也穿了一身跟赵吉庆他爹一样的新的黑棉布衣,也剃了头,刮了胡须,两个人往坑塘边一走,两个人亮光光的头使坑塘格外生色。赵吉庆他爹笑着划拉一下头,张老奇笑着也划拉一下头。赵吉庆他爹一扭身,看到那个有树篱笆的院子,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院子里喂鸡,这是张家老二娶了半年多的媳妇。赵吉庆他爹凑近张老奇,使了个眼色,他低声说:“让吃饱吧?”张老奇说:“你这是说的嘛话呢,昨晚上还撑得睡不着觉呢。”赵吉庆他爹打了一下牛,那牛还是按着自己的速度往前走着,他说:“不行了,肚囊儿老了,吃点东西就像铁似的不好消化。”
张老奇走下高高的地基,他跟着牛车,一同绕过树篱,向西去了。两个人好像早就约好了似的。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着,他们离村子已经很远了,他们的头还一眨一眨的两个小白点闪耀着,直到消失。
两个老汉赶着牛车走了,三天多没有回来,村长赵吉庆派出去三十多个壮汉去找,沿着那条道一直向西,他们没有找到。第四天,牛车回来了,那头牛迈着去时的步履,它用一种哀愁的目光望着田野,当它踏进这块土地,发出低沉的悠长的,绞人心肺般的吼声。张老奇抱着鞭子坐在车上,随着牛车晃动着身子。他那身黑的新衣裳已经沾满了泥土,他的头发奓着,花白胡子也已经长了。
牛车在大街上站住了,一些人围了过来,嘁嘁嚓嚓地说话,还问了张老奇一些问题。张老奇好像根本听不到这些声音,也看不到这些人,他用自己的姿势坐着。赵吉庆他爹僵直地倒在牛车上,他好像在车上睡着了,其实他在前天夜里已经死了。全村的人都跑去看,当他们发现赵吉庆他爹已经死了,都躲得远远的。张老奇一直坐在牛车上一动不动。赵吉庆闻讯赶来。赵吉庆伸手在他爹身上摸了一把,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叫了声爹,他爹再也不会回答。他哭着,举着拳头,朝张老奇冲去。张老奇依然坐在牛车上,就像牛车上一个车把什么的。他僵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了。他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屁股都硌疼了。赵吉庆上去就给张老奇两拳头。张老奇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赵吉庆以为他也死了,把手缩了回来。赵吉庆的拳头向天举着,他喊:“老天爷,这是怎么啦!”张老奇发出鬼魂般的声音:“你打吧,你打吧。”赵吉庆打着哆嗦,向后退了两步,他说:“你还活着。”张老奇说:“啊——我活着。”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