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文学体裁中,散文有其独特优势及魅力。这主要表现在:一、它更为真实、质朴和内在地反映民族国家与人民生活的变迁,是一本不可代替的日志和备忘录;二、它是作家与读者的投影,因为散文往往最好地反映了作家“这个人”,也是与喜爱它的读者进行促膝谈心、心灵对语的最佳方式;三、它更多、更直接、更好地承载了人生的智慧,令读者从中受益匪浅;四、它丰富多彩、自由潇洒、平淡高远的格调令人爱不释手,读者可随意选取、尽情而读、败兴而弃,完全不受时间、地点、场合限制。王景科主编的这本《新中国散文典藏》(第8卷)主要选取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至新世纪2013年之间22位著名作家的散文,包括叶广苓的《母亲的辉煌》、余秋雨的《都江堰》、卞毓方的《北大三老》等,以飨广大散文爱好者。
《新中国散文典藏》共12卷,丛书收录新中国成立以来所有作家、学者的散文代表作,这是目前规模最大,涉及建国后到现在的全部作家、学者的文学大系,全面展现中国作家在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下散文创作的实绩。丛书以高质量为准则,根据作家的创作实力和所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进行严格筛选,每位作家所收录文章少则一两篇,多则八九篇,真正为广大散文读者提供一套典藏范本,也为后世研究者提供最全面、最权威的参考资料。本套丛书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散文创作的集大成之作,在规模和质量上都是史无前例的,具有填补市场空白的重要意义。
本书是《新中国散文典藏》(第8卷),由王景科主编,收入杨闻宇、雷达、谢大光、贾宝泉、卞毓方等22位著名作家的几十篇经典散文作品。
不肯过江东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李清照在金兵人据中原而流寓南方时吟下的一首诗。此诗之所以传诵千秋,是能启发人们对项羽“不肯过江东”这一行为的深刻思索。思而难得其旨,反复吟诵,深长思之,便益发显示出不同凡响的生命力。
乌江亭长要摆渡项羽过江,项羽仰天长叹日:“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无颜见江东父老,明显的原因有三条:
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羽挤在人群里看热闹时,对季父说道:“彼可取而代也!”秦王朝是被他击垮了,所梦寐以求的那顶皇冠却要落在政敌刘邦的头上。衣锦还乡化泡影,理想破碎,壮志难酬。此其一愧。
“力拔山兮气盖世”,身经大小70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而今在垓下却一败涂地,蹉跌惨重,铸成奇耻大辱,此其二愧。
八千江东子弟是项羽纵横天下的钢铁羽翼,而眼下却枕藉荒草,无法收拾。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希望彻底破灭,折返江东已失去意义,此其三愧。
上述几条,是从项羽一贯的感情、理智方面归纳的。仔细忖度他当时所处的具体环境,拒绝过江东,还有着另外一条人所共睹却容易忽略不计的心理因素:楚军被困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联,军帐中项王惊悸不安,夜起饮酒,悲歌慷慨,“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他身边这个美人,就是虞姬。虞姬和歌于先而突然自裁于后,这一惊心动魄的举动,将项羽趋于绝望的心态疾速推上极限、顶峰,精神上没有了任何徘徊的余地。
长期以来,《霸王别姬》的戏剧演而不衰,赞叹这一事件的诗作连篇累牍,一幕历史残梦,魅力如此诱人,其间显然藏有更隐秘的消息。
刀兵乱世里的军旅生涯,使得项羽这样剽悍勇猛的汉子,白日里奔走厮杀、呼啸冲突,每当夜幕降临时,越是需要一顶温馨的、平静的、含有水汽的帐篷,“有美人名虞常幸从”,这个虞姬,自然是这顶帐篷里的精灵。这帐篷像是漂浮在战云里的一朵鲜活精致的花房,是黑熊式的项王安憩的窝巢。
夜阑酒酣,虞姬歌罢,猛然展袖自刎,勇敢、决绝、冷静,那眸子清澈而美丽,无奈又凄凉。虞姬喋血军帐,主要是为着项羽。当时的形势是“四面皆楚歌”,随风播扬的阵阵歌声唤起了长期转战于异乡的江东子弟对土地和家园的无限依恋,这瓦解斗志的感情式的“箭镞”,雨一样覆盖垓下,也纷纷然射向项羽。虞姬一剑,血溅军帐,力图从项羽身畔拦截这包抄,砍开这氛围。她知道,这一剑会彻底砍断项羽那一脉缠绵的家园之恋,能够急遽升华项羽的报复情绪、灭裂心态,从相反角度将他的桀骜性格绝对化。
四面楚歌之袭人军帐,当先凋零的是虞姬。面对十面埋伏,主将马背上驮一个鲜花样的女人,分力分心,怎么去冲锋陷阵呢?女人主动自觉伏刃自刎,移柔情于黄泉,毁秀色于战尘,正像项羽在巨鹿之战中激励他的士卒那样,虞姬面对着灯下的酒杯,重演了一场“破釜沉舟”。项羽曾使用这一手段,写下过非常光彩的一页,聪明的虞姬在最后关口,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手段果决地移用于项羽的身上,好一个有胆有识的奇女子!
一个年轻女子尚且无颜苟活,项羽能腆着脸“过江东”吗?虞姬此举,确是出于对项王的至情至爱。个人存殁早已置之度外,她唯一希望的是自己美丽的生命能够在项羽惆怅无奈的躯体里化为突击性、撕裂性的火炬,掷向阴霾,要么杀开一条血路,再现神威,重建辉煌;要么以血性豪气作最后一泼,血溅大江,也是好的。这二青春的生命没有浪掷,战争以生冷的足音成全了她近似于“残酷”的愿望。
步着虞姬的后尘,项羽后来是掣开同一条利剑自刎于乌江岸边。二人并毁,在身后竖起的又何止是忠贞不渝、生死与共的一尊爱情之碑呢?在那个成者王、败者贼的历史转轮下,单是这一等宁折不弯、九死而无悔的抗争气质,便充分展示了人生的刚毅魂魄。虞姬、项羽骑着乌骓马超尘而上,脱胎于凡俗,净化了、也神化了鲜血、生命的含义与旨归。一代枭雄,必含有一以贯之的王者之气;而真正的“王气”,很可能是一块以真纯、奇绝、短暂所铸成的“合璧”,天地间绝无仅有。
有人说爱情是美人鱼在刀尖上赤足舞蹈的情景——惨痛然而美丽。虞姬正是这样一条美人鱼。而在垓下,她的爱情与项王所角逐的宏图大业休戚与共、同舟倾覆,不是更添了一层刚柔互济、阴阳合符的圣洁光晕吗!
有味的是,文字山积,诗手如林,自汉迄宋,历史中潜伏着的这一人生命题,才在千多年后由女词人李清照自辟蹊径、独吟成诗。历史先行,文学后随,随进的脚步也太慢了些吧。
中年丧夫,家国俱破,不得不随着宋王朝飘零南移,这遭际使李清照对流离失所颇多感触,有切肤之痛。漂泊于乱世的女人,本能使她渴望现实土壤里滋生出郁勃的血性,本性使之企慕项羽式的男儿气概,希图以此抖落开那个衰暮沉沦的时代氛围。谙悉中国历史的李清照,既存这样的向往追求,无形之中便会与1300年前的虞姬那绝望式的心态(“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自然接通,构成一种“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共识。苟且存世,“凄凄惨惨戚戚”,远不如去做个痛快淋漓的鬼中之雄。这是怎样沉重的感喟噢!
《乌江》诗对虞姬只字未提,字行间对项羽也看不出同情与惋惜,这并不妨碍我们将李清照视为虞姬的一位风尘知己,远年知音。
刚烈、贞柔之气,在这个世界上永为罕稀之珍品。能够在极限上、绝境里顽强闪光的,为真美,为大美。“不肯过江东”,这一意念形成时的剑光,使得整个楚汉之争都显得有声有色,在精神长河之上空无疑是一道耀眼的闪电,在美学范畴里更属至境。
背景过于辽阔,闪光实在刺眼。对此,常人是只能远眺,难于接近,更无缘占有的。唯其这样,《乌江》诗也才历久弥新,总是在人生的前锋闪光,又总是发人深思,引人回味。
P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