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井观天
静水流深,表面宁静,却充满内在的韵律。
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体悟呢?百丈淮海禅师回答:“独坐大雄峰!”在山顶坐禅,天地万物尽览眼底,足以衬托一个人胸怀气象的超凡。可是在一个晴朗的圆月之夜,你有没有这样的幻觉:天上的皎皎明月,也许只是一眼无比深邃的井的井口,是虚的,我们透过井口看到外面的一爿圆圆的明空;那夜幕看起来虽是虚空,实则可能是坚实而高不可攀的井壁,你虽然独坐峰顶,或许实则是在井底仰望。
所以当青蛙在井底趺坐,心里一点都不着急;坐禅的人,不能着急“怎么才能出去”这个问题。僧问石霜性空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禅师回答说,若人在干尺深井中,不用绳索,你能让他出来,那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眼下就是没有绳子可以登月,从这个井口爬出去,所以,继续坐禅。
坐禅要坐多久才是尽头呢?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坐了七天七夜,然后开悟了,起来走了出去;而菩提达摩坐禅达九年之久,终日面壁。可是达摩本来就是开悟之人,可见坐禅跟开悟并没有因果关系。就像禅师说的:如果磨砖不能成镜,坐禅何能成佛?关键不在坐,而在悟。坐禅的定义是:安定身体平静不动,固定心念集中一处。通过呼吸融合身心为一体,身心一如安然,而“坐”则寻求身息心的统一和谐。对佛家弟子来说,包括俗家弟子,戒、定、慧三者是修行的三方面,少了哪个都不行。单靠坐禅不能成佛,除了定,戒就是生活上的约束,慧就是思维上的训练。所以青蛙坐禅只是外表安定,内心深处并不是宁静的一潭死水。
在“井”字中间画一个圆点,就是“井”。日语经常用这个字,不过它的含义却是盒饭:四条横竖是盒子的边框,中间一个点是饭团上盖的一小块咸鱼。即便只有靠咸鱼下饭,这个形式美却是不减少。“井”的汉语读音读若“胆”,字面意思为向深井中投入石子时产生的拟音词。松尾芭蕉的俳句写道:“古池塘,蛙儿跳入水声响。”这声音就是“井”。坐禅是参禅,而禅是什么?禅是石子坠入井水的声音,禅是单手击掌的声音,禅是月光落于窗棂的声音,禅是竹影扫过台阶的声音。禅是声音,世间一切的声音都是禅的声音,而老子说“大音希声”,听不见的声音更微妙。用“声音”两个字是形象化了的,“韵律”这两个字才更贴切。
青蛙坐在那里,就是井字中间的点,他是韵律的本体。他的生活中一切喜怒哀乐和锅碗瓢盆都是韵律,都是禅意的天籁之音,因为禅在自身,就像是点燃了自我内在的烛光,那么就照亮前后上下一切诸相,换言之,在一切诸相都寻得到来自我内在的烛光。禅宗说明心见性,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对肉眼所看到的嘈杂混乱,坐井观天,要以慧眼观之,才得以体味天籁之美。就像咸鱼下饭,一样可以审美地过。青蛙趺坐,安然自身,并不像旁人猜测的那样感觉空虚无聊。
开悟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境界?要回答这个问题,请想象这个情景:一只兔子不停地疯跑,不停地问每个遇到的人:“到底什么是安静?”你回答:嗯,你安静下来,就安静了啊。对开悟的问题也是一样的,当你开悟时,你就开悟了。禅师说,不要四处乱找开悟的方式,收心,闭上眼睛观察自己,了知自己并没有必须开悟的需求,那么你反而就开悟了。“人在千尺深井中,不用绳索”,小僧不解,复问禅师:“到底怎么才让他出来呢?”禅师怒喝:“笨!谁在井里?”
僧问的是,什么是关于这世界的真相?月亮到底是贴在天顶上的一张圆饼,还是一个空荡荡的圆洞?如果是空洞,那么我们就是在深不可测的井底;如果是圆饼,那么井就是虚幻的无稽之谈,哪里有谁在井里呢?禅的问题,在于人的认识本身,随着一念之转,认识变了,整个世界也就变了。参禅的精髓,参的是自己的认识。
青蛙坐禅,我们也不知道他开悟了没有,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井字中间的点,他是落入井水的石头,在接触水面的刹那间激发出一层一层的涟漪,并在四壁之内荡起幽然连绵的回响,这是一块石头的审美人生。生命短暂,就像《盗梦空间》这部电影的寓意,从汽车冲出大桥到坠落水面的几秒钟,整个世界在拓展,在变幻,禅宗的“红炉一点雪”,大抵也是如此意境。你可知,在同样的明月之下,在无人欣赏的群峰之巅,雪莲听见自己开放的声音,那是雪莲的审美人生。遥相呼应,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青蛙和雪莲夜观天上的明月而遥遥相望,这一刻的亲近仿佛就在彼此的身边。
慧寂问沩山禅师,“如何出得井中人?”沩山就叫他的名字:“慧寂。”慧寂应答:“在。”沩山就说:“出来了。”你并非在井底受困,你并无更自由的别处所去,存在本身就是禅理,生活本身就是意义,而一个不被社会成见、世俗价值牵制的你就是自由的。所谓绳索就是外来的救赎途径,你并不需要妄自菲薄而外求,因你根本无须救赎。于尘世之我之外也并没有另一个“真我”,不论是天宫境界的灵体,或是河外星系的外星人。洞山良价禅师参禅经年,有一次乘筏过江,在溪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豁然开朗:倒影自然不是自己,真正的我是正在看倒影的这个自己;尘世生活中这个自己也不是真我,真正的我是正在重新认识自己的这个自己。
在高行健《灵山》的末尾,那只青蛙出来了,在雪地里跟作者对视。它睁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眨巴眨巴。高行健说,我知道,这是我的神,他眨眼,就是在跟我说话。青蛙不是神,他就是你,他就是我。那么多人谈论指月的手指,谈论水中月的虚幻,但是坐井观天的青蛙却知道,如井望月,月也是空,淡然忘却关于限制与牢笼的纷纷纠葛,应如孩提般纯真的眼瞳,观望自然而不加评判。P10-13
感谢禅艺会纯道君的赏识和大力推介,把我过去七八年来相关主题的拙文汇编在了一起呈现给同行者,以遍地翠竹黄花之禅意为意象,不敢于经典公案方面班门弄斧,而求以生活实际中的体悟为引玉之砖。感谢插画艺术家红阳的精致创作,这些漫画本身就都是深有禅趣的独立作品,这本小书能够得到它们,甚为荣幸。
这些文章中经常浮现的一个主题是缠中说禅,通俗地说就是各种纠结,谁没有为各种事务感到束缚、感到无助的经历呢?解脱二字,亦是面对纠缠而言。对抗和逃避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接纳和运转才是,而如何去做,即涉及了对实相的认知与思索,自在才有自由。另一个主题是心灵生态,主张人与自然的合一,在心灵与物质的层面上都是如此,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拙作《雏菊世界》也力倡,心灵成长与生态保护这两个看似无关的东西其实是非常相关的,庄子是让人归于自然,禅则是让自然归于人。再有一个主题是生命伦理及自我发展,不仅从生命的层面上、在马斯洛金字塔的高处看待人生本身,超越生存及生活的层面,而且从超越个人边界的角度反观小我,对一些传统观念进行一定的反思解构。还有一个主题是跨越文化与信仰的求同探索,冀望从爱、真、美与自由的方面汲取各家智慧,而非细分差异、褒贬此彼,那也不符合禅的精神。
禅是什么?也许不能定义禅是什么,“说似一物即不中”,因为禅不能用静态的具象表达。禅是道路,是生命,是自由,这些都是动态的过程,任何描述都只能是一个切片。禅是一种质疑与反观的精神,仿佛走在沙地上的行者,在每一个脚步不能驻足,思想的翅膀长在脚踝,以问题引导答案,不断推陈出新地构建意义,填充人生使之曰益丰满,克服虚无主义的绝望,又即如贴地飞行的比喻,不离开生活又超越于生活。在不断的描述与超越中、在解构与建构的反复递进中,以自己的人生进程本身活出禅,成为道路,成为生命,成为自由,这是我需要对自己负责的事。
2016年1月
序言
《禅艺春秋》的作者是一位加拿大籍华裔作家,在世界各地与他一样热爱禅宗文化的人很多,他们或是华人,或是其他种族的人,通过阅读禅宗文献而从中汲取创作灵感与思想火花。20世纪中叶,在美国出现过一批创作禅诗的诗人,他们中有脱离凡俗、削发为僧的洋和尚诗人;也有曾经体验过参禅而对禅宗深有研宄和体会,又过着世俗生活的诗人;更多的只是对禅宗或佛教感兴趣,但对此并无执着追求的诗人。他们所创作的一大批带有明显禅文化色彩的作品成为许多学者研究的对象。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中国大陆几乎把禅宗文化与现实生活隔离开来,人们很难接触到来自古代禅师的精神遗产。直到改革开放之后,随着佛教经典与禅宗文献慢慢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当一批热爱阅读和勤于思考的人接触到有关禅的种种文字之后,一种期待已久的心灵感应突然间出现了。这些读书人甚至并不是佛教徒,他们只是在博学多闻中找到了可以寄托心灵的“文字般若”,于是一再徜徉于禅宗典籍与各种公案之中,每每获得的启迪又让他们很想与更多人分享。禅宗脱胎于中国化的佛教,是东方哲学与美学思想的集大成者,因此,不仅在佛教僧团和居士当中,特别是在修禅的信众中学习、研究关于禅宗文化的人很多,即便在一般的学者与作者中,也有通过各种方式阐述禅宗义理和弘扬禅艺的人群。
本书作者在中国大陆长大,以后去了海外,他是一位勤于思考的禅宗文化爱好者。周宇先生是偏向于哲思探索的散文随笔作家,曾著有《雏菊世界》《秘苑玫瑰》等跨学科的前瞻性作品,较早地分别把神秘主义、生态主义和女性主义等时代文化现象进行了有启发性的探讨。他在多年学习禅宗教诲中,于工作的空档不忘回祖国各地禅寺拜访,对“生活禅”理念犹为推崇,在个人信仰上并致力于超越宗教之间的樊篱,以寻求和实践真理为此生重任。目前,居住在美洲、欧洲、澳洲、日韩和其他亚洲国家的华人,与周宇一样对禅宗文化有着浓厚兴趣的人为数不少,一些人认为,通过写作是一种最好的学习方式,可以及时补课,在华夏祖宗那里获得无穷的精神力量和般若智慧。
在这本《禅艺春秋》里,周宇先生以常用成语为楔子,以颠覆式阐释为方法,传达一些自洽的关于世相与人生的感悟,有时以字为意象重新串联起一个个图景,有时则以物为契机遐想对比,新意迭出而不求哗众取宠,谐趣而绝不流俗,力图以感性理性兼备的方式娓娓道来,看完才知文题相关之巧,因此若以“成语说禅”来命名这本书,也十分的恰当,只是担心有读者会把重心落在成语之上,而不是在禅艺之中,才决定用《禅艺春秋》来概括。“春秋”者,不仅仅表达一年四季的时节变化,更是表述对岁月与人生轮回的一种感慨,自儒家经典《春秋》问世之后,许多著作人都喜欢以春秋为名表示对事物的态度。
《禅艺春秋》按篇目内容的侧重,分为七个篇章,分别是经典之禅、静心之禅、风尚之禅、闲情之禅、谐趣之禅、他山之禅、春秋之禅。虽然每一篇章都以“之禅”标示,但并不是每一篇文字都一定围绕“禅”字展开,它可能是一种哲学思辩与文化解读,也可能是一种跨宗教思想的比较与诠释,但最终都落脚于一种“禅思”,以符合禅的精神来归纳与安放自己的观点。
我曾经将《禅艺春秋》中的一部分内容通过微信公众平台“禅艺会”,以“成语说禅”栏目的方式发布过周宇的文字,并适时写上几句题记,作为阅读的导引,在读者中引来不少好评。这些题记,会更直接点明周宇的文字与禅宗的关系,例如,在“望尘莫及”一文中,题记是这样写的:“拂拂拂,拂尽心头无一物。一把拂尘在手,万般烦恼扫去。在汉传佛教中,拂尘是一种法器,禅宗更是以拂子作为庄严具,禅师上堂说法开示,即谓‘秉拂’。因此,拂尘是说法的表征,更是扫尽烦恼的象征。佛子应‘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在“有眼无珠”一文前,题记则是:“物自有来去,见性无来去。一刹那的瞬间,从没有开始,也并不会结束。《金刚经》问:如来有肉眼否?如来有天眼否?如来有慧眼否?如来有法眼否?如来有佛眼否?一切凡夫都有五眼,可惜眼睛迷住了,只能用肉眼看见色相,而不能见到本性。”而在“坐井观天”一文中,题记则以一个小公案启幕:“一次,洞山良价禅师乘筏过江,在溪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豁然开朗:倒影自然不是自己,真正的自己是正在看倒影的这个自己;尘世生活中这个自己也不是真我,真正的我是正在重新认识自己的这个自己。你认识过自己吗?那个明心见性的自己在哪里呢?”凡此种种,题记为读者的展读提供了一个理由与兴致。
周宇的短文,读来气脉流畅,横贯中西,在他的笔下古今中外的典故随手拈来,但又点到为止,有时恰到好处,有时却意犹未尽,但每一种写法都给读者以想象空间。
……
说到美,觉得美就像阿芙洛狄忒本尊那样,飞来飞去的花蝴蝶。纯粹的美应该是自由的。她不是属于谁可以占有的物品,也不能通过情人或者夫妻的关系就俘获住。在历史上,婚姻关系的出现大概也正是伴随着私有物品的出现,人类从那时起就偏离了纯粹。
康德说美有两种:自由的美和附庸的美。有人提示说,简单的区别在于是否用目的性来介入审美。自由的美不带有目的性,包括观察者的目的,或者被观察者自身的目的。这很符合禅宗对于人生的看法:当你用目的来考察人生存在的时候,你就陷入了时间,陷入了不能回避的焦虑。一株花草,一块岩石,自然设计出来有什么功用呢?难道只是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独自地美给它自己看吗?如果必须要回答这样的问题,那就要假定自然有一个目的,当自然等于神、而人又充当了神的代言人时,整个世界都因为目的性的统一而集中到了人的主观自身。
可以看出,在“游来游去”的笔触中,周宇十分大胆地把东西方的神话与思想融合到了一起,并把它们共同的方面抽离出来,而又以“禅的精神”作最后的落脚点。毕竟这本以《禅艺春秋》为名的书,贯穿始终的是“禅”,而不是春秋。“春秋”是一个圆的周长与边界,“禅艺”才是圆心与焦点。
如果要定义《禅艺春秋》是一本怎样的书,的确有些为难,它可以说是一本散文集,作者的发散性思维决定了它的广度,纵横交错、东西融合;也可以说它是一体杂文集,作者的诙谐调侃决定了它的深度,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同时也可以说它是一本随笔集或是读书笔记,作者的广采博引决定了它的高度,引经据典,恰到好处。把这些因素融合在一起,或许正是《禅艺春秋》的创新之处。
读《禅艺春秋》不会感到太累,流畅的行文可以让人在午后的红茶中度过惬意的辰光,机智的思虑也可以让人在宜人的春光中消磨慵懒的时光。但是,千万不要以为它是一本消遣性的读物,因为来自新的启示会让你进入沉思,也会让你想去考证事件的来龙去脉,或许,它会成为一个重要引子,把你带入一个更广、更深、更高的领域,寻求自己要的答案。
如果真能这样,我想,作家会感到很高兴。如果有缘的话,你与作家就会进入一种穿越时空的对话。这样的对话,在中国的这一代人中,实在已经十分稀罕。
纯道
二零一六年元旦
于太湖禅艺舍
周宇编著的《禅艺春秋(中国禅宗美学智慧读本)》从解脱、求真、心灵生态、生命伦理等不同角度重新诠释、解码我们司空见惯的成语。
禅宗文化不仅在佛堂、在学界,更早已渗透进日常的生活,以致我们司空见惯而疏于觉察。
当用参究的心审视这些习语的时候,慢慢地竟会体会出层层叠叠的意蕴。有时成语也是一个引子,四个字形成一种氛围,超越了原本的含义。以汉字的深邃,每个字背后都有一个独特的世界,每个成语都是若干世界的一种构造方式,有其耐人寻味的艺术性,平凡也变得不平凡。
而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审美与审思中,隐约可见万变不离其宗之禅,也算是一种领悟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方式罢。
周宇编著的《禅艺春秋(中国禅宗美学智慧读本)》是一本随笔集,以常用成语为引子,以颠覆式阐释为方法,传达关于世相与人生的感悟,按篇目内容的侧重,分为七个小集子,分别是经典之禅、静心之禅、风尚之禅、闲情之禅、谐趣之禅、他山之禅、春秋之禅。虽然每一篇章都以“之禅”标示,但并不是每一篇文字都一定围绕“禅”字展开,它可能是一种哲学思辩与文化解读,也可能是一种跨宗教思想的比较与诠释,但最终都落脚于一种“禅思”,以符合禅的精神来归纳与安放自己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