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深陷在五颜六色的泥土里。
奇怪的是,我非常清醒,清醒到连自己身处梦境都心知肚明。我用五颜六色的泥土随意涂画着,享受这色彩鲜明而混乱的梦乡。
混沌的色彩时而会变得鲜明清晰,但每当我看准时机伸手去够素描本时,却总被泥土紧紧缠住,动弹不得。啊,真令人着急,不过,就这样越陷越深也不错。这感觉就像强忍尿意,带给我一种奇异的快感。我不断地在泥土中起伏,既挣脱不了又沉不下去。突然,眼前的色彩飞也似的消散了。
一阵沉闷的震动声将我拉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条件反射般地在沙发上摸索着,指尖却只触到了坚硬的布料。
挣扎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昨夜回来时随手把手机丢在餐桌上了。震动声仍在继续,毫不留情地长驱直入到我熬完通宵后的脑袋里,盘旋着久久不肯离去。虽然手机调成了震动,但那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刺耳,让人心烦意乱。我知道自己应该马上起来去接,但身体却懒洋洋的,动都不想动一下。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刚刚早上七点多一点。晨光熹微,还泛着点夜的青白,光透过窗帘钻进屋来。我终于清醒了,只有真司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他刚刚值完夜班,现在一定精神亢奋。
我仍旧赖在沙发上不起来,直直地盯着不远处彰人的背影。他站在厨房的小炉子前,手上在忙活着什么。
洋葱炒肉的香味飘了过来,今天的便当大概是生姜烧。每天早上,彰人都要早早起床准备便当。虽然他只会用煎锅做简单的菜,但从和我同居的那天起,五年来他的这个习惯一直没改变过。作为职场里少有的年轻男性,彰人特别受打工阿姨们的欢迎。
烧肉油腻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胃里一阵恶心,我强忍着吐意坐起身来。对了,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手机依然在桌上震个不停。彰人一边打开电饭锅盖一边说道:“不接吗?可能是工作上的事哦。”
我怎么可能在他面前接这个电话呢。话说回来,真司竟然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真是没常识,想到这儿,我越发烦躁了。
真司在平日里也是我行我素的,想打电话就打电话,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但如果我也这么做,他绝对会不高兴。给人感觉他像是因为结婚了需要多注意,却对我的同居对象不管不顾,真是的。
“这么早,编辑们还没上班呢,可能是骚扰电话吧,不接了。唉,最近垃圾邮件也好多。”
“那是因为你的邮件地址一直没变过吧。最近你的名字总出现在杂志上,要不把地址换了吧?”
“也是啊。”
我犹豫不决地答道。话音刚落,彰人便转过身来。他做了个类似于举起饭勺的动作。
我摇头,胃里虽然空空如也,精神却十分亢奋,根本没有吃东西的欲望。每次通宵工作后都这样。
“占卜杂志的插画工作已经结束了啊。”
彰人望着墙上贴着的工作表说着,那上面刚刚添了个鲜红的叉号。
“嗯,紧赶慢赶的,本来以为画十二星座的女孩子很简单呢,但实际画起来却意外地费劲儿。本来我还想搞点创新,不按照一贯的套路画,但是主编马上否定了我的想法,说这个不好,让我重新画。你来说说,说什么狮子座就性格张扬,水瓶座就成熟稳重什么的,按照月份来给人定性,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呀??”
“这个嘛。”
彰人点了点头,依然背对着我。见状,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闭嘴吧,再说下去就会被他瞧不起了。我低下头,用力挠着指尖上沾的颜料。随着颜色一点点褪去,皮肤渐渐露出原来的粉红色。
以前我每次抱怨工作上的事,彰人总会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大道理,搞得我更加郁闷。人家明明只是想发泄一下而已,可他就是不懂。我也是,虽然知道他性格认真,可他每次一说话我就会特别生气,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缺根筋。于是,一个人的抱怨最后总会变成两个人的唇枪舌剑。“彰人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们这类工作我确实不了解”,我都记不清每次到底是谁先说谁了,反正这种对话重复了很多次后,我们俩都学乖了,一碰到这个话题就心照不宣地避开。
现在,彰人对我的工作已经不会再发表任何意见了。虽然他会尽量了解事情的经过,却不会再多问一句。
“工作结束了,也该好好吃饭了吧。虽说是自由职业,但生活规律一些总没错的。我帮你热杯牛奶。”
他现在只会说这种恰到好处的话了。
自由职业——我刚想点头称是,却止住了动作。世人口中的这个词,往往带有自甘堕落和漂泊不定的含义,甚至还有些反社会的意味。在一般人看来,这种工作似乎十分轻松,但又因为对这一行认识不足而不能轻易瞧不起它,所以干脆就把这些自己不能理解的人归为这一类算了——每次听到别人这么说我时,我都会从这个词中听出弦外之音,不禁沮丧万分。
有一次,我对彰人提到了这种想法,却被他说“你想太多啦”。他当时表现得满不在乎,恐怕早就将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虽然我也很想像他一样豁达洒脱,但每次听别人这么说我,我还是会感到无可奈何,同时又很郁闷。
但是,我现在既没有抓他话柄的力气,更没有那个心情。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