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岁的我和二十六岁的小燕坐在开往白云机场的捷达出租车上,时值深冬,一年里最冷的时节。透过沾满车窗的雨雾,晨昏中的广州颓然失去了往昔的喧嚣,现不出半点活力,或是浮华。阴沉的天空、石屎的森林、风中瑟缩的灯影、散兵游勇般的行人,即使作为生命迹象的城市战车,也一辆辆在黑暗的眼前风驰电掣地出现,而后飞逝。目力所及,整个光景不过是德国艺术家凯绥·珂勒惠支手中的版画——呆滞、凌乱,而且了无声息。
出租车在一盏红绿灯突然变换之际急速停下,“咣当”一响,是放在副驾驶座上的一把电吉他与靠背后面的金属隔离架发出的撞击声。这声音如此清冽和令人震颤,它诱使我将无尽的思绪清白无辜地写在脸上:对蹉跎岁月的追悔,对尘世无以为计的感伤,对旧时光一笔勾销的窃喜,还有,对可憧憬的一切所抱有的患得患失的天性怀疑。这诸多念头各自纷争,争相在脑海里形成一帧帧图片,或是重重暗影。图片与图片叠加,影子和影子交织,它是如此的使我不堪重负,不仅扭曲了我的脸,举目之下空洞无物,更重要的是,它坚定地迫使我感到了意志不属于自己的存在。为了缓和这一点,我闭上双眼,顺势梅头扭向车窗的最暗处。
“喂喂,今日可是特别的日子,振作点!”
小燕的声音。这声音一如往昔,算不上悦耳,有一点调皮,而且直接。小燕一边说,一边拿手擦玻璃一样在我眼前晃了晃,又替我理了理右鬓角上也许并不凌乱的头发,直至将整个身子轻轻向我贴近。
是啊,今天的确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区小燕和我——麦仲平的结婚纪念日。小燕的话没错,一个星期前,靠在我身边的这个女子成了我的妻子。
是的,妻子,区小燕,作为麦仲平的妻子的区小燕。
不用睁眼,十几年、二十几年如一日,没有谁,包括我自己,能够留给我心中的印象像小燕那样记忆犹新而又挥之不去。短发,永远或是凌乱或是整洁看上去有点俏皮的齐耳短发;鼻子,预示着安详和恬静的山口百惠似的鼻子,这是小燕最引以为荣的生之象征;如果她不哭,她的杏眼一定明眸善睐,配合着那张动不动就似乎要跟人顶嘴的嘴的表情,她乖戾得可恨,被人忽视得可怕——很久以来,如果不是她的脸,她的本来还算清爽洁净、青春洋溢,但是更多的却是惊喜之色的偶一流露才令人为之侧目的话,很少有人注意她的生长,甚至注意她作为一个女子的存在。
“可是今天也是陈颖的忌I:1。”
我不无绝望地想。一想到此,便按捺不住心生一阵悲伤。那悲伤直化作一股寒意,侵袭肌骨的同时更变成一股股细流,境灌身体的每一根血管和神经;那寒意一时使我难以自持,便奋不顾身地抓紧小燕,渴望从她的手、她的身体、她的看似平伏的表情中得到一种其实并不是温暖的暖意,那暖意支持我不要害怕失去,以此缓解无端的恐惧。
机场到了。阿屈抢先从驾驶座钻出来,打开尾厢帮取行李。这时小燕的恶性子又来了,她抓住车门,煞有介事地说“笑一个,甜甜地笑一个”。于是我笑了一个,一种砂粒硌痛牙齿、猴子失却家园的表情,换来一种嘴唇的接触——书面意义上的吻。然后我们下车,车外寒气逼人,小燕小心翼翼打开右前门,取吉他。我无所事事,呆望,找不到身体的重心。
“除嘘呢两只,有有其他噘嚼,阿平?”阿屈说,边说边将两只箱子提到我面前。
“没有了。”我赶紧接了行李箱,“多谢你,阿屈。大清早麻烦你。”
“你讲古啊你?不如俾车租得了,费事多讲。”阿屈一本正经地说。
“阿屈,其实要感谢你的远不止这些,只不过不知从何说起。’’
“费事同你讲。喂,小燕,吉他拿出来没?”阿屈支吾一下,便向小燕走了过去,他的言行使我滋生另一类的自责,尽管并不强烈。
及至吉他到手,阿屈帮小燕平放在行李箱上,又转身面对我.颇为郑重地清了清嗓子,说:
“祝你毗两个新婚快乐,旅途平安!”
说着便从E衣El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我。
一下子搞得我异常不满,为阿屈的俗不可耐。在目光的对峙中,我相信阿屈看出了我的反感,乃至对他的蔑视。阿屈对此无以为计,那个拿着红包的手悬在空中,不敢伸张,甘受凌辱。
“阿屈,你已经送嘘鲜花俾我毗,就得了。钱你自己揸住,安安起嘘屋,又生左BB仔,大把地方用钱!”
好在小燕及时打了圆场。她将红包从阿屈手里抽出来,重又装进阿屈的上衣口袋,还替阿屈整了整衣领。末了小燕抬头看了看阿屈,迟疑片刻,轻轻地说:
“我只希望你同阿媚过得好。彻底理解我!”
“我知啦,不过我的心都——”话没说完,阿屈不能自已,声音竞哽咽起来,两只手颤抖不已。
这时后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呜叫声,迎面又有保安大叫“谁的车,快点开走”,我趁势将阿屈推了一把,目送他驾车慢慢远去。
候机大厅里闹哄哄的,临近年关的缘故。而且越往里走就越容易为这种纷乱所掩埋,进而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战火纷飞。在人潮的涌动中,小燕拉着我左冲右突,非常麻利地办理行李托运和安检手续。而我则感到极度恐慌,既告诫自己不要产生幻想,更担心航班的晚点,导致在机场长时间逗留。好在一切顺利。
机场广播的登记信息适时传来。我们登了机,宽大的机身在停机坪上掉了头,在跑道上徐徐前行。阳光从遥远的地方照进机舱,没有温暖,没有冷意。 半分钟不到,随着发动机一阵轰鸣,巨大的推背感顷刻从座位的靠背传递过来,飞机抖动片刻,然后冲出跑道,开始爬升。层层建筑在人的视线里变狭变远,带带群山在目力所及之下变阔变高,终至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小燕开始紧张,她有恐高症,像是晕了,一双满是汗水的手死死地抓住扶手,因空气压差造成的恐惧使她的鼻息加速。对此我无能为力,只好替她将安全带进一步拉紧,再掏出橡皮圈扎紧她的大拇指。
但是云海很快就H{现了。云海的出现一下将我的心理防线彻底打碎,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是真的;云海的出现使我心悦诚服地以为自己找到了归途,以此感佩莫名地来到了将孤寂作为一种理想的岸边。P1-3